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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克拉克西想想,密司特汪說得有道理。自從來到維麗基地,密司特汪確實幫他減輕了不少負擔,那些臉色有傳染疾病嫌疑的傷員,基本上都是密司特汪處理的。克拉克西說,那你說怎麼辦?汪亦適說,這種病活不了多久,如果放在醫療所裡等死,就會給他們留下話柄,教授您可能會落下謀殺戰俘的罪名。不如把他交給戰俘,讓他們自己照料,死在他們中間,大家都沒有非議。克拉克西盯著汪亦適,愁眉苦臉地想來想去說,這個主意是個好主意,但是這個人不是普通的人,把他轉移到普通監舍,要通過集中營司令約翰遜的批准。汪亦適說,我認為約翰遜司令應該批准這個提議,如果他知道後果的話。後來克拉克西就找約翰遜交涉。約翰遜一聽安至深得了肺結核,臉上立即露出恐懼的表情,馬上就說,教授,這個犯人現在成了病人,病人住在什麼地方,應該由醫生來決定。

  安至深順利地住進了普通監舍之後,汪亦適又偷了一些藥品,通過清潔工傳遞過去。一個星期過去了,安至深雖然還在咳嗽,但這時候已經是假裝了。在那些變節的人當中,就有當初同汪亦適一起突圍未成的王二樹。王二樹是小隊長,為了爭取吃中碗飯,甚至打過自己的戰友。王二樹有一次因為肚子疼到醫療所看病,汪亦適借機對他說,老王,你行啊,轉眼之間就成了鬥士了,你就不打算回國了,你就不怕戰友們要了你的命?王二樹說,汪醫生,我也是萬般無奈。我得活著啊!我知道那一次在高栗營,我沒有把手榴彈拉響,你們就看不起我了。可是我得說實話,我真的不想死。汪亦適說,你這樣出賣國家,出賣戰友,生不如死。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再也不要為虎作倀了,那是要遭報應的。我們中國有一句老話,你恐怕並不陌生,不是不報,時候沒到啊!王二樹陰著臉說,汪醫生,你就不怕我向克拉克西告發你?汪亦適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既然說了,自然不怕你告發。你想想,我還有什麼好怕的?自從高栗營那次拜託你拉手榴彈那時候開始,我就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了。王二樹說,你是條好漢,咱們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這次事情過去了幾天,無論是集中營司令約翰遜還是克拉克西,都沒有對汪亦適作出反常舉動。汪亦適斷定,王二樹並沒有告發他。這說明王二樹良知未泯,還有起碼的底線。於是他又進一步斷定,這個人還是可以利用的。而這個人一旦為我所用,就會發揮很大的作用,因為他的行動相對自由。後來汪亦適托王二樹給監舍裡的戰友捎東西,先是給舒雨霏捎巧克力,給安至深捎火腿腸,都沒有出現意外。汪亦適的膽子漸漸地大了起來,又讓王二樹往集體監舍裡捎帶藥品,有一次甚至讓他捎進去兩把剪刀,居然也都成功了。王二樹有一次對汪亦適說,汪醫生,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我可以幫你。倘若你們成功了,我只有一個要求,把我為你們做的事情向組織彙報,不要為難我的父母妻兒。汪亦適說,你難道就沒有想到要回去?王二樹哭喪著臉說,我哪裡還敢回去啊!我是個俘虜,而且確實給敵人幫兇了,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條。如果能活著,我打算到臺灣去。再回去,那就只能等到了。汪亦適說,你真是鬼迷心竅了。蔣介石的八百萬軍隊都被打跑了,他怎麼?王二樹說,沒辦法,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聽天由命吧。汪亦適說,王二樹,我相信你還有良知,你也為我們做了很多好事。我勸你不要做夢了,跟我們一起幹吧,我向你保證,你回去不會受到歧視的。王二樹半天不語。後來醫療室裡來人了,王二樹才說,我再想想。反正你放心,我不會再做虧心事了。

  這一年大雪紛飛,整個江津湖地區一片白雪皚皚,交通堵塞。皖西慰問團被滯留在705醫療隊,打算同傷病員一起過年。這個安排非常符合舒南城的願望。

  在705醫療隊的這些日子,老先生的內心波瀾起伏。白天看醫務人員和傷病員聯歡,包餃子,玩擊鼓傳花遊戲,老先生也會發出開心的笑容。但是,夜深人靜,萬籟俱寂,老先生就會大睜著雙眼,遙望漆黑的異國的天空。

  醫療隊駐紮在一個山村裡,舒先生打聽過,這裡離當初發生高栗營戰鬥的那個地方大約有六十裡路。然而這六十裡路對他來說卻是那樣的漫長、那樣的艱險。每天,他都在想像著那條路的形狀,穿過多少叢林,跨越多少山巒,經過多少溪流。想著想著,老先生的淚水就會無聲無息地流淌,就像他想像中的溪流。平心而論,他不是一個自私的人。舒氏藥行從祖上傳下來,已有很大的基業,始終一脈相承,信奉一個「誠」字。大別山裡遍地都是寶,天麻、皖參、何首烏、淩霄花、紫丁香,還有蟬衣牛黃、鱉甲麝香……日月天地賦予那方水土無窮的寶藏。舒氏藥行作為皖西最大的藥材商家,經營信條一是薄利多銷,二是急人所難。每逢災年,或是旱災,或是洪澇,或是瘟疫,舒家總是捐藥賑米,救民於倒懸。舒家的財富是大別山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養之於民。這種長遠的博大的經營胸懷,絲毫沒有影響藥行的發展,反而日漸興隆。人們信任舒家,依賴舒家,有病願意到舒家治,缺藥要到舒家買,薄利多銷贏來細水長流,終至財源滾滾。清朝末年,江淮巡撫姜永昌贈舒家匾額一塊,上書「首善之家」。民國元年,同盟會柏文蔚送舒家石碑一方,上書「妙手回春山高水長」。抗戰期間,新四軍將領彭雪楓贈舒家錦旗一面,上書「忠厚傳家久誠信繼世長」十個大字。到了皖西解放,又有新政權的專員陳向真親筆提匾。可以說,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舒家堅如磐石,就像深山老玉,越擦越亮。別說在皖西地區,就是整個江淮,像舒家這樣的不倒翁也是絕無僅有。

  舒南城感戴人民政府海納百川的胸懷,感激新政權領導禮賢下士的作風,嚮往共產黨描述的人民當家做主、萬眾一心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美好前景,所以義無反顧地支持支持再支持,直至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女婿都送到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戰場上。可是,他的大女兒如今卻無影無蹤了。大女兒不是他最疼愛的。大女兒出生的時候,也是他最忙碌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剛接手管理舒氏藥行,連續幾年輾轉於全國各地參加藥材貿易,採購名貴藥材,出售皖西珍品,鞍馬勞頓,方興未艾。等大女兒稍稍大了一點,又爆發了抗日戰爭,他和眾多的熱血青年一樣,義憤填膺,他的弟弟腦子一熱,棄商從軍,考進黃埔軍校,直接跟鬼子幹上了。要不是老父親苦苦哀求他留下來為舒家支撐門面,那時候他也很有可能參加新四軍。他都已經跟彭雪楓手下的參謀聯繫了,但是那個參謀認為,像他這樣的民族資本家的大少爺,要參加新四軍不是小事,必須有老太爺同意才行,而且他的年齡也偏大了一點。那一年他已經三十四歲了。雖然他後來沒有參加新四軍,但是抗戰的事情並沒有少做,舒家多次給彭雪楓的部隊秘密採購、運送藥材,甚至還做了一些分外的事情,送棉衣、送糧食。有兩次差點兒被鬼子發現,差點兒送了命。那時候他哪有時間當慈父呢?

  直到大女兒十二歲了,從皖西國立高小畢業,他才發現他必須為女兒的學業操心了。他徵求好友宋雨曾和汪尹更的意見。宋雨曾勸他把大女兒送到教會中學,先讀英語,以後出國學習西醫。汪尹更也贊同這個意見。但是把這個意思跟老太爺說了,老太爺堅決不同意。老太爺說,什麼西醫?妖言惑眾,異端邪說。女孩子學那洋夷之術非驢非馬。還留洋?那不是往壞裡學嗎?老太爺這麼一說,他就沒有堅持,最後選擇了江淮醫學預科學校,攻習婦科。其實這是個折衷的選擇,因為預科學校的婦科專業此時已是中西合璧了。之後,他讓老三投考教會中學,是瞞著老太爺的。大女兒學非所用,參軍成了一名軍醫。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是戰爭的需要。好在基礎原理是一樣的,大女兒性情略微急躁,沒有別的愛好,是一個心無旁騖地做學問的人。過去在705醫院,後來在705醫療隊,其醫療技術都是名列前茅的。據說,她在朝鮮戰場上,多次跟汪亦適配合,其水平僅在汪亦適之下,而在三女兒和程先覺之上。可是,如今她在哪兒呢?

  無人之際,舒先生向南眺望,那裡除了白雪皚皚還是皚皚白雪,莽蒼蒼天地一色。而在那無邊無垠的冰雪的覆蓋之下,既有舒先生的悲痛,又有他的希望。有時候他幻想著冰雪消融,陽光普照,雲蒸霞蔚,在一片絢麗的彩虹中,他的大女兒戴著他給她帶來了厚厚的皮手套,張著兩手,哈著熱氣,喊著爸爸,款款飄來,撲到他的懷裡。

  雪終於停了。但是天氣的轉變並沒有給舒南城老先生帶來福音,而隨著雪過天晴,降臨在舒先生頭上的,居然又是一場災難。

  沉默了半個多月的美軍飛機又來轟炸了。他們似乎發現了這片山坳裡隱藏著一支厲兵秣馬的志願軍部隊,或許得到了這裡還有國內慰問團的情報。一個上午,出動三批十八個架次,對一三五師駐地進行狂轟濫炸。一三五師地面部隊倉促應戰,雖然缺乏防空火力,但是由於敵軍過於驕橫,低空挑釁,還是讓一三五師的步兵抓住了戰機,二團三營的一名姓初的副連長,把輕機槍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挑逗敵機,玩起了老鼠戲貓的遊戲,打下了兩架敵機。消息傳來,一三五師和705醫療隊一片歡騰。

  舒曉霽是新聞記者,這件事情對她而言又是近水樓臺,她豈肯放過這個獨家新聞?她向慰問團長陳向真請求任務,要在第一時間採訪那位姓初的副連長。陳向真指示肖卓然做好保衛工作,肖卓然派出兩個警衛員,遭到舒曉霽的拒絕。後來程先覺自告奮勇,要陪同舒曉霽去,舒曉霽才沒有反對。程先覺現在的心態有點兒複雜。自從出現了「邏輯問題」之後,他就變得謹慎起來,這個謹慎主要體現在嘴巴上,不亂說了,不吹牛了,也不瞎表態了。凡事三緘其口,扎扎實實做學問,業務上有了很大的長進。

  他越來越明白了一個道理,在肖卓然的手下謀事,他是絕不能掉以輕心的。這就像魯迅先生說的,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想當初在風雨橋頭,在他舉棋不定躊躇不前的時候,肖卓然及時地出現了,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他都是暗自慶倖,這個人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不這麼認為了。他開始分析肖卓然的動機,肖卓然帶著他走向新政權,這是事實。可是肖卓然對汪亦適的新生也是不遺餘力,甚至對於鄭霍山那樣人所共知的反動派也是苦口婆心,這是為什麼?肖卓然對汪亦適和鄭霍山的精神施捨,首先就讓程先覺減輕了對他的感激之心,因為他不是唯一享受到肖卓然的陽光雨露的。其次,肖卓然在解放後成為領導幹部之後,所暴露出來的自命不凡,所擺出來的一貫正確、一馬當先的架勢,越來越讓程先覺感到壓抑。同樣是江淮醫科學校的學生,同學一場,憑什麼他就頤指氣使,憑什麼都是他在發號施令?即使是在舒雲舒的面前,他也似乎從來不給程先覺留情面,動不動就訓斥:連這個問題都解決不了,你還配當業務股長嗎?或者是:這是常識問題,不懂你去問汪亦適!很沒有面子啊,很傷自尊啊!

  肖卓然為什麼悲天憫人,為什麼對所有的人都懷有惻隱之心,這原來是程先覺的一個不解之謎,但現在他好像有點明白了,肖卓然想當英雄,想當霸王,想當曹操,天下英雄盡入彀中,儘管他們現在還算不上什麼英雄。前提是,這些人必須俯首帖耳,必須唯命是從,必須唯他的馬首是瞻,必須是在他的麾下效力。這些人既不能是強者,不能蓋過他的風頭,又不能是弱者,英雄不能只統治一群白癡和叫花子。

  「邏輯錯誤」事件使程先覺走過了一個漫長的反思過程,也促使他開始了從本能的「識時務」到理性的「領風騷」的探索。他不能久居肖卓然之下,那麼他的第一步就必須對肖卓然畢恭畢敬。這是一個悖論,這裡面充滿了玄機。

  在最近的幾個月裡,程先覺充當了705醫療隊主力醫生的角色。他發現,汪亦適的失蹤,使他的才十得以充分體現,使他的潛能得以充分發揮。他勤勤懇懇,謙虛謹慎,盡心盡力,對傷員如親人,做手術像專家。舒雲舒說他找到了自我。連肖卓然也在支委會上說,戰爭考驗了我們,也鍛煉了我們,戰爭使我們成熟起來了,程先覺同志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程先覺過去同舒曉霽並不熟悉,僅僅是兩年前去探視鄭霍山的時候與其有過一面之交。那時候的舒曉霽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像個沒有成熟的青果子,倏忽之間,小女孩長大了,滿嘴的理想信仰,文章寫得行雲流水,演講作得花團錦簇。這真是時勢造英雄啊!

  在一三五師三團,舒曉霽採訪了那位黑黝黝的初副連長和他屬下的機槍手,詢問他們在戰鬥中的表現,捕捉他們心靈深處的思想火花,挖掘他們革命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情操,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舒曉霽的問題是那麼得體,舒曉霽的採訪思路是那樣的清晰,舒曉霽切入問題的角度是那樣的巧妙,使得程先覺很有感慨。是的,我們大家都成熟了,肖卓然說得沒錯,戰爭考驗了我們,也鍛煉了我們。

  在舒曉霽採訪的時候,程先覺就在一旁觀看,靜靜地,一言不發,像是欣賞一場精彩的演出,目光裡有欣喜,有贊許,還有一點兒……慈祥。舒曉霽察覺到了這一點。採訪結束後,在返回的路上,舒曉霽說,程大哥,你現在好像比過去說話少了許多,沒有那樣活潑了。程先覺說,是嗎,你採訪,我插不上話啊。舒曉霽說,不過,你這個樣子挺有風度的。男人啊,沉穩一點更有魅力。程先覺的心呼啦熱了一下,向舒曉霽看了一眼,很矜持地微笑,很矜持地點點頭。這個矜持,連他自己都感動了,也許他真的變得穩重起來了。舒曉霽在前面走,程先覺靜靜地跟在後面。遇到腳印被雪掩埋的路段,程先覺就主動上前,用的樹枝探路,還時不時地伸出手來攙扶舒曉霽一把,動作恰到好處,自然得體。有一次舒曉霽一腳踏空,嘰裡咕嚕從坡上滑了下去,舒曉霽嚇得大呼小叫,程先覺二話不說,縱身撲了過去,拽住了舒曉霽的胳膊,兩個人一起滾出老遠,直到程先覺用腳鉤住一棵松樹,這才停了下來。兩個人站起來,全都成了聖誕老人,兩人相視而笑。舒曉霽說,你們江淮醫科學校的「四條螞蚱」,差別真是很大啊!程先覺沉吟了一下問,怎麼個差別法?舒曉霽說,三個人成了志願軍的醫生,一個還在勞教農場改造。那個反動派莫名其妙,居然提出加入共產黨,真是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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