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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女俘監舍裡有個小小的組織,二十幾個人抱成一團,拒死不服從單獨提審。但是美軍士兵也有高招,總是能尋到機會下手,在一次放風中,白人中士帶著兩個士兵對舒雨霏突然襲擊,把她拖到一間庫房裡,企圖輪奸。舒雨霏掙扎著一頭撞向鐵窗,人沒有撞傷,卻拿到了武器,她抓起了一塊破碎的玻璃,橫衝直撞,嚇得幾個美軍士兵抱頭鼠竄。這次白人中士又沒有得逞。回到監舍,慶倖之余,舒雨霏當機立斷,用玻璃在自己的左臉頰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弄得滿臉是血。女俘監舍的臨時黨小組長何方撕下一塊床單,寫了一條「強姦女俘,死有餘辜」的標語,掛在監舍的窗前。男監舍的男友看見了,發出一片怒吼,搞得集中營司令約翰遜大為光火,把那個白人中士叫過去,揚言如果再不收斂,就把他送到醫療所裡交給克拉克西,請克拉克西醫生切除他的###,白人中士這才老實了一陣子。

  在汪亦適的眼裡,克拉克西統治的集中營醫療所,根本就不像個醫療機構,而像個屠宰場。給戰俘做手術,生命很難得到保障。汪亦適曾經親眼看見這個對人面獸心津津樂道的美軍醫生蠻橫地對待戰俘傷員,他的那雙毛茸茸的胳膊,從傷員的腹腔裡撈出來,經常是血淋淋的。他居然可以在不施麻藥的前提下,拿剪刀直接剪開志願軍傷員的皮膚。汪亦適那時候差點兒沒有拿手術刀割開克拉克西的喉管,但是他克制了,他擔心那樣做會招致更大的報復,會導致更多的傷員送命。

  後來汪亦適就漸漸地發現,這個克拉克西也有值得稱道的一面。他對於重傷員的動作雖然粗魯,但那主要是他認為「無可救藥」的;而對於一般的輕傷員,如果是他認為「有醫治價值」的,他還是比較認真的,其判斷力和準確性都堪稱一流,技藝精湛,程序考究,用藥嫺熟。雖然有時候嘴裡罵罵咧咧,抱怨工作量太大,咒駡該死的麥克阿瑟、克拉克和李奇微把戰爭搞得一塌糊塗,但是只要一上手術臺,這夥計立馬就像變了一個人,表情凝重,兩眼放光,舉手投足虔誠而又從容。後來習慣了,汪亦適就發現了,這個毛茸茸的美國佬熱衷於挑戰,特別喜歡做大手術和難手術。真正進入手術狀態,他刀下的無論是黃種人還是白種人,就似乎沒有區別了,都是一堆原材料,供他這個藝術家開腸剖肚地展示他的精湛醫術。克拉克西對待病人的態度,多數不是由病人的地位和人種決定的,而是由他們的傷勢和病情決定的。他尤其喜歡那些從未見過的傷勢和病情,要是解決了一個疑難雜症,克拉克西就會很高興,手術也很瀟灑,一邊做著手術,還一邊吹著口哨。他那雙毛茸茸的大手並非劊子手,就像天生的外科之手,在對接血管的時候,即便在顯微鏡下,那雙手也是紋絲不動的,令人歎為觀止。

  通常的情況下,作為一個階下囚,汪亦適只能在集中營的醫療所裡當「赤腳醫生」,住在一間由克拉克西出面弄來的單獨的監舍裡。在給戰俘治療的時候,克拉克西逐漸放手,讓他單獨完成手術。這些手術對於汪亦適來說,並不算複雜,而且還有個有利條件,即便是集中營醫療所這樣的地方,也比當初705醫院剛剛組建的時候醫療設備要好得多,有些設備第一次使用生疏,但是經克拉克西指點,很快就融會貫通了,很快就遊刃有餘了,手術效率很高。做小手術,他的技藝一點也不比克拉克西差。克拉克西很快就發現了這個情況。汪亦適做手術的時候,他在一邊細細地觀察。有一次下了手術臺,他晃著腦袋對汪亦適說,如果你不是中國人,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一流的外科醫生。汪亦適淡淡一笑,沒做聲。汪亦適心裡想,為什麼非要不是中國人,我是中國人,我照樣可以成為一個一流的外科醫生。克拉克西說,這該死的戰爭讓人討厭至極,卻給我們這些外科醫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如果沒有這場戰爭,我們有可能終生也做不了這麼多手術。汪亦適還是淡淡一笑,他想,我寧願放棄這個機會,也不希望延長戰爭。

  克拉克西對於汪亦適的風度和悟性十分欣賞,到了第五次戰役前夕,傷病員驟然增多,集中營醫療所的醫生也全力以赴回到基地醫院,克拉克西甚至向負責維麗基地醫療勤務的馬德森提出請求,讓汪亦適跟隨他到基地醫院,作為他的特別助手。鑒於克拉克西超群卓越的醫療技術和不屈不撓的罵娘精神,馬德森批准了他的要求,但是交代他,絕不能讓這個中國人單獨操刀,防止這個中國人利用美軍的輕信傷害美國士兵的性命,必須嚴格監視。克拉克西當面連連答應,心裡不以為然。回到維麗基地醫院,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使用汪亦適。克拉克西根本不相信汪亦適會做出拿手術刀取美軍士兵性命的事情,他是從一個外科醫生的角度去理解另一個外科醫生,而不是從一個軍人的角度去理解另一個軍人。

  事實證明,克拉克西的感覺是對的。汪亦適當然有利用手術刀進行戰鬥的想法,但這想法稍縱即逝,只是一個偶然的念頭而已。當他站到手術臺上的時候,他就像克拉克西感覺的那樣,心靜如水、超凡脫俗。那個時候,他就是個醫生,沒有任何雜念。直到有一天,晚餐的時候,另一名被克拉克西弄到醫療所來當清潔工的戰俘悄悄地塞給他一張條子,這一切才開始改變。紙條上寫的是:韜光養晦,創造良機。汪亦適知道,集中營的地下組織已經注意到了他現在的特殊便利。只不過,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個良機指的是什麼,是破壞敵人的基地還是尋機逃脫。他估計後者的可能性較大。汪亦適和舒雨霏在集中營裡度日如年的時候,程先覺的日子也不好過。自從他被人民軍遊擊隊送回705醫療隊之後,不久就有一塊石頭壓在他的心上。這就是肖卓然那天跟他說的,邏輯出了問題。

  程先覺搞不明白的是,遊擊隊把他送到人民軍軍團部,軍團部又把他送到志願軍兵團部,再從軍裡到師裡,再到705醫療隊,經過這麼煩瑣的過程,應該說他在突圍那天的真實表現,尤其是細節,不會再為人所知了,這就是他敢於胡編亂造誇誇其談的原因。但是他沒有想到,肖卓然會一針見血地指出,他被遊擊隊擒拿的時候,「手槍裡七發子彈完整無損」。肖卓然道出的這個細節,像一顆炸彈,瞬間就把程先覺炸蒙了。他媽的這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這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程先覺不是政治工作者,不是軍事指揮員。他既沒有政治工作者的敏感,也沒有軍事指揮員的敏銳。說到底,他就是一個談不上高明也說不上愚蠢的醫生。而在這件事情上,他表現出了十足的愚蠢乃至荒唐,他簡直就是一個白癡。

  他不知道肖卓然是怎麼獲悉這個情況的。難道就像在國內那樣搞了外調?難道人民軍把他的表現寫成了書面材料通過組織程序交到肖卓然的手裡了?倘若真是這樣,那還有更讓他擔心的事情。他事後後悔不迭,就在他被他誤認為是南韓軍隊包圍的那一瞬間,他不僅是七發子彈沒有打出一發,他好像還舉手投降了。他對自己當時的表現完全沒了自信,他甚至記不得他有沒有在被押解的路上向遊擊隊員作出投降的暗示,但是他沒有反抗,而是老老實實可憐巴巴地跟著「南韓」軍隊走,這是不可辯解的事實。這些情況如果都到了肖卓然的手裡,那無疑就成了今後決定他命運的隱身炸彈。

  肖卓然是什麼人?自命不凡,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一向以堅定的布爾什維克自居,以新中國的主人、以別人的救世主自居,肖卓然高高在上俯瞰芸芸眾生,肖卓然的眼睛裡容不得沙子。倘若、倘若……程先覺簡直不敢往下想了。就從那天開始,程先覺再也不誇誇其談了,再也不賣弄他是如何英勇戰鬥了,再也不敢神氣活現地以受苦受難的功臣面貌出現了,再也不敢同肖卓然平起平坐了。肖卓然分配給他的一切工作,他都無條件地接受,並且竭盡全力地做好。他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他只有重新回過頭來,老老實實地提高業務能力,老老實實地當一個醫生。

  汪亦適至今生死不明,醫療隊的外科醫生力量受到重創。肖卓然如喪考妣,醫療隊氣氛沉悶。每當重大作戰任務來臨、分配任務的時候,肖卓然都要長籲短歎。程先覺看出了肖卓然的虛弱,也找到了消除肖卓然的惡感、博得肖卓然好感的辦法,那就是盡心盡力地工作,一門心思鑽研業務。如果有一天他能取代或者部分取代汪亦適,能夠完成或者部分完成汪亦適過去所承擔的那份重任,那麼肖卓然或許會不計前嫌,或許會逐漸淡忘他的那些不光彩的行為。久而久之,或許會重新給他以信任,把關係修補到出國之前那種程度。對付肖卓然這樣的人,他沒有別的辦法。作為決定作用,作用決定地位,地位決定感情。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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