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五 | |
|
|
匿名揭發信說,汪亦適同志是典型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他佔有戰利品不說,還浪費了大量的物力財力。每次部隊轉戰,他都要動用一頭騾子。如果用這頭騾子馱載傷病員,就會減輕傷病員的負擔,從而增強體力,從而……而他,卻用騾子馱載他的這些資產階級私人物品,這是對階級兄弟缺乏感情的表現,這是對革命的抗美援朝戰爭態度不積極的表現……如此七上綱八上線,汪亦適差不多就該上軍事法庭了。 好在有肖卓然擋駕。肖卓然那些天情緒反常地差,不知道他倚仗什麼,對於「三反五反」運動指導小組的態度陰陽怪氣。肖卓然對運動指導小組長邱山新說,汪亦適算什麼老虎?他那留聲機是我讓他留下的,是為了放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給傷病員聽的。他那個收音機是我讓他買的,是為了收聽毛主席的聲音的。他那個照相機是我讓他帶來的,是為了拍攝手術資料用的。他的問題就是二皮,但皮箱皮鞋都是他自己的財產,而且沒有用過公家的騾子。你們看著定性。邱山新其實也不想找麻煩,坑道裡打老虎,「三反五反」主要都是針對高級領導幹部和管錢管物的人員,對知識分子的政策相對寬鬆,所以汪亦適的「小老虎」最終徒有虛名,但是「三機二皮」的綽號卻從此傳開了。 這件事情過後,肖卓然對汪亦適說,老兄,我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硬著頭皮幫你解脫,你連個感謝的話都沒有。汪亦適說,我為什麼要感謝?我本來就不是老虎肖卓然說,豈有此理,你怎麼不是老虎?你本來就是老虎。你尿泡尿看看,全醫療隊,不,全一三五師,從戰士到師長,除了你,還有誰有「三機二皮」!還有誰成天把頭梳得油光水滑!還有誰隔三差五就用肥皂把襯衣領子洗得雪白!還有誰一天刷兩次牙!還有誰敢公開叫嚷要洗澡!在紅河谷那次,水源那麼緊張,你居然還洗臉!你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資產階級分子!汪亦適說,我又不是豬,我為什麼不能洗臉?肖卓然說,你要搞清楚,那點點滴滴的水,都是我們的戰士冒著生命危險換來的。汪亦適說,我比你清楚得很,我們跟美軍達成協議了,我們的戰士去取水,就不會有生命危險了。肖卓然說,那也不能用水洗臉,我們的戰士又打仗,又行軍,還要負擔物資,極度勞累。你怎麼忍心用他們的血汗水洗臉!汪亦適說,那好,以後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我都自己取水洗臉。肖卓然說,你看著辦! 肖卓然替汪亦適解了圍,汪亦適不僅沒有感謝的表示,相反還給肖卓然提了幾條意見,譬如好大喜功,請求任務不切合實際等。其中典型的例子就是每次戰鬥任務中,醫療隊的配置總是強調靠前靠前再靠前。肖卓然說,我們醫療隊擔負火線救護,哪裡打仗我們就應該出現在哪裡。難道你想躲得遠遠的?汪亦適說,醫療隊畢竟是醫療隊,靠前配置可以,但是撤退的時候一定要有保障。把醫療隊配置在一線,救護倒是方便,一旦轉移,措手不及,好幾次差點被包了餃子,組織撤離又給大部隊增添很多累贅。紅河谷那次,就是一個教訓。肖卓然不悅地說,亦適,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麼立場上說話。紅河谷那次是個特殊情況。我們的部隊並不是總是撤退,並不是總是要遇險。一方面我們的部隊經常開展進攻戰鬥,進攻戰鬥我們醫療隊就要隨時跟進。就是防禦戰鬥,我們的部隊也會隨時反攻,隨時開展小出擊,我們醫療隊還是必須跟上。你不懂軍事,這個意見我不能接受。汪亦適說,我是不懂軍事,可是你也不懂。你不能把我們醫療隊老是擺在一線。肖卓然說,亦適,這個問題以後不要再說了,說出去別的同志會有誤解。 汪亦適說,你明說吧,你是不是認為我貪生怕死?我是怕死,但是我並不貪生,我們不能做無謂的犧牲。肖卓然說,沒有什麼無謂的犧牲,在戰場上,怎麼犧牲都是有貢獻的。啊,這個問題不談了。這次談話,讓汪亦適心裡很不痛快。他感覺肖卓然越來越聽不進忠告了。自從紅河谷突圍之後,這個毛病就越來越突出。他想找舒雲舒談談,轉念一想,又算了。 「三反五反」搞了一段時間,新的作戰任務又來了,部隊一邊行軍一邊「打老虎」。有一次途中休息,肖卓然和舒雲舒正在搭建帳篷,舒雨霏打水路過,駐足觀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近了帳篷,把肖卓然喊了出來,說是要單獨跟他談談。肖卓然跟舒雨霏走到一棵樹下,忐忑不安地問,大姐,有何吩咐?舒雨霏開門見山地說,你們注意一點,最好分開住。肖卓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嘿嘿一笑說,大姐,我和雲舒是夫妻,難得有在一起的機會,你怎麼能讓我們分開?老話說寧肯拆廟千座,不拆鴛鴦一對。舒雨霏說,你看看雲舒現在這樣子,都是你蹂躪的。你不能光顧自己快活,就不管雲舒的死活。一次流產,相當於大病一場。如果你再讓她懷孕,那你就不是人了。肖卓然臉上訕訕的,很尷尬,支支吾吾地說,大姐,你說得對。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回到帳篷,舒雲舒發現肖卓然神情很怪,關切地問,大姐找你談什麼了,還神神秘秘的,莫非是說汪亦適的事情。肖卓然說,哪裡啊,她是警告我。舒雲舒明白了,笑笑說,我這個大姐,真是個刀子嘴。不過她也沒有惡意,只是委屈你了。我們未必聽她的。肖卓然坐在炮彈箱堆成的鋪上,無精打采地半天沒有吭氣。 夜裡鑽進被窩,舒雲舒想摟著肖卓然,肖卓然的生理反應也很強烈,舒雲舒明顯地感覺到了那種衝動,像海潮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兩個人都睡不著,肖卓然的嗓子眼裡不斷發出咕咕嚕嚕的吞咽聲,一會兒翻身下床想找煙抽,找不到煙又想喝酒。自然沒有酒,找出了一小瓶工業酒精,想喝兩口,擰開蓋子又合上了。這東西是給傷員消毒用的,個人喝了就算貪污。再說,就算貪污喝兩口,也解決不了那方面的欲望,沒准還會更加旺盛。見肖卓然難受舒雲舒很心疼,下床扳著肖卓然的肩膀說,你要是實在忍不住,那就來吧。肖卓然說,要是懷上了怎麼辦?舒雲舒說,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不能眼看你受熬煎。肖卓然感動了,一把抱住妻子,兩個火熱的身體挨在一起,立即膨脹起來,此時真有啥都不管不顧的悲壯,四條腿雜亂無章地挪到床前,舒雲舒一倒下,肖卓然就撲了上去,很像一頭兇猛的餓虎。舒雲舒那當口什麼也不說,也不發聲,肖卓然大喘著粗氣,神經末梢被欲火燃燒得快要爆炸了,激情像是滔滔洪水,洶湧澎湃勢不可當。眼看就要衝破最後的堤壩,隨著舒雲舒一聲壓抑的呻吟,肖卓然猛地翻身,一股洪流像高射機槍一樣射向空中。 舒雲舒好一會兒才披衣坐起來,看著肖卓然說,卓然,你怎麼啦?肖卓然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坐在床沿上,雙手使勁地揪著自己的頭髮,嘴裡嘟嘟囔囔地說,我真該死,我太不道德了,我太自私了。舒雲舒伏在肖卓然的懷裡說,卓然,別這樣想。你不自私,你沒有做錯。都是該死的戰爭,把我們折磨成這樣。肖卓然說,我應該克制,我是個共產黨員,應該有這個毅力。我不能讓你再流產了,我不能蹂躪你了。我真擔心,這次會不會命中啊!舒雲舒笑了,笑得滿臉淚水說,我真想什麼都不管了,盡情地在一起,放下一切包袱在一起。肖卓然說,雲舒,以後我們還是儘量避免住在一起,我真的懷疑自己的克制能力了。舒雲舒說,我不想跟你分開。能夠跟你在一起,我還是要跟你在一起,哪怕再懷孕,哪怕再流產,哪怕就此涅槃了。肖卓然拍著舒雲舒的肩膀說,雲舒,我的好妻子,讓我們一起克服吧,等戰爭結束了,我們把這一切都補償回來。 第四次戰役之後,一三五師移防到三八線以南的平安裡,立足剛穩,第五次戰役就開始了。進攻的時候,一三五師最先往前猛進,等到後撤,就變成了殿后掩護的部隊。敵人跟著屁股打了過來,一道防線抵禦了一天,二道防線抵禦了半天。到了第三道防線,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危及轉移主力和東部戰線了。戰鬥異常艱苦,傷病員成群結隊地湧向戰地醫院和醫療隊。醫藥奇缺,人手奇缺。不僅汪亦適和舒氏姐妹要上手術臺,連肖卓然這樣的領導,也是邊指揮邊親自搶救傷員。一三五師在第三道防線堅持了六天,終於完成了掩護主力撤退的任務。但此時兩翼都被敵人佔領了,一三五師處於三面受敵的狀態,情況十分險惡。 按照師部下達的撤退序列,705醫療隊是第一批撤離戰區的。但是意外發生了。根據師部劃定的路線,705醫療隊帶著兩百多名傷員撤退至高栗營地區的時候,驀然發現,四周都是敵人,前進的道路和後退的道路全被封死了。705醫療隊歷史上最悲壯的一幕掀開了。當發現陷入重圍之後,肖卓然指揮報務員向師部報告了敵情,同時組織戰鬥。這次不像馬連峒那次了,這次沒有紅河谷那樣天造地設的天險可以固守,也沒有馮國得那樣一批身經百戰的輕傷員,這一次帶的傷員多數是重傷員。不知道肖卓然從哪裡搞了幾匹戰馬,肖卓然帶著警衛排,騎馬勘察了數處地形,都是死路一條。在勘察中,醫療隊和傷病員的隊伍不斷遭到炮擊和敵軍的襲擊,傷員在不斷增加。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