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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肖卓然帶領的醫療隊和傷病員在紅河谷堅持了四天三夜,後來一三五師派出兩個營,于淩晨偷襲了敵人的二號高地,另一個排沿長涇河岸穿插,終於把這支傷弱病殘、彈盡糧絕的隊伍救了出去。肖卓然隨之被正式任命為705醫療隊的隊長,程先覺接任副隊長。

  汪亦適看到舒曉霽寫的那篇題為《愛國主義精神使他煥發了青春》的文章,已經是抗美援朝第四次戰役之後了。幾十份《皖西新生報》先從國內寄到兵團部,然後層層傳遞,到了705醫療隊,引起了一片騷動。那張報紙的內容多數都是705醫院的事蹟,其中篇幅最大的,就是這篇關於汪亦適的特寫,還配有照片,照片上的汪亦適兩隻手背在身後,含蓄地微笑著。舒雲舒首先看到了這篇文章,就招呼大姐趕快來看,舒雨霏一看,也很興奮,就拿著報紙跑到汪亦適的坑道。汪亦適剛剛給一個朝鮮婦女檢查完身體,吩咐護士給那個婦女拿了幾種藥,就坐在炮彈箱上跟舒雨霏一起看報紙。剛開始的時候,汪亦適的臉色就像照片裡的人物一樣微笑,但是看著看著,下巴就拉長了。

  文章的結尾這樣寫道:「目睹了新社會日新月異的建設,親身體會了人民群眾翻身做主的過程,在黨組織的培養教育下,我們的汪亦適同志完成了由國民黨軍醫到革命戰士的轉變,思想境界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將愛國主義精神和革命的英雄主義精神轉化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動力,忘我工作,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在抗美援朝戰爭中,以自己的滿腔熱忱和精湛的醫術,妙手回春,為幾百名階級兄弟解除了痛苦,挽救了他們的生命。實踐再一次證明,我們共產黨不僅能夠打破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更能改造舊靈魂,建立新靈魂。」

  舒雨霏說,怎麼啦,這有什麼不對嗎?汪亦適把報紙還給舒雨霏,沒有搭腔。舒雨霏說,亦適,到底怎麼回事,跟大姐說說嘛。汪亦適說,我還是要找肖卓然,一定要把我的問題甄別過來,我是起義者,我不是投誠者。舒雨霏吃了一驚,看看汪亦適,又抖抖報紙說,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難道這裡面有不實之辭?汪亦適說,大姐,你沒有看出來,小妹的文章裡面,口口聲聲都是改造,都是新生,要不就是洗心革面、脫胎換骨,就差沒有寫痛改前非、將功贖罪了。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她也把我看成是國民黨了,是迫不得已才投降的,是投降後才獲得新生的。其實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我是起義者,我起義沒有成功,被鄭霍山拖著慢了一步,就成了投降,還差點兒成了俘虜。就是這個問題,讓我肩膀背著黑鍋,臉上塗著污點,做什麼事都要被戴上「改造」、「新生」的帽子,好像我是個變色龍,其實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事實!汪亦適說得有些激動,脖子上的青筋凸現出來,耳朵根子都紅了。

  舒雨霏說,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不過我看這篇文章,絲毫沒有貶低你的意思啊,都是在介紹你的動人事蹟啊!汪亦適說,我不在乎表揚還是批評,我在乎事實。現在看來,這個被俘——不,這個投誠的帽子,好像已經牢牢地扣在我的頭上了。不,我不甘心,我不是投誠,也不是什麼真心誠意地投誠,我壓根兒就沒打算跟國民黨走,我壓根兒就是自己主動投奔光明的,我是個起義者,是個主動嚮往新政權的革命者。汪亦適說著,居然很少見地把胳膊舉起來了,攥著拳頭在舒雨霏的面前搖晃。

  舒雨霏怔怔地看著汪亦適說,亦適,你是不是哪裡不對勁啊?是不是發燒了?汪亦適也怔住了,回過頭來,看著舒雨霏,突然把拳頭放了下來,眼淚奪眶而出,嘴裡喃喃地說,大姐,對不起,我失態了,我是有點不對勁,我病了。後來舒雨霏單獨跟舒雲舒在一起的時候,把汪亦適那天的態度說了。舒雲舒說,亦適這個人,性格有弱點,太較真了。這件事情都過去了,組織上對他已經仁至義盡了。他明明是被俘的,後來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給他重新調查、重新甄別,把他定性為投誠,已經功德圓滿了,可是他一口咬定說自己是起義者。其實,起義者和投誠者有多大的區別呢?現在他在戰場上表現出色,組織上已經考慮培養他火線入黨了,入了黨,過去的事情就一了百了。可是我聽卓然說,他陰陽怪氣的,好像還討價還價,這就有點不合時宜了。

  舒雨霏說,老三,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不對勁。亦適是我看著長大的,他是個讀書人,性格有點孤傲、容易鑽牛角尖是不錯。可是,要說這起義和投誠沒有區別,入了黨就一了百了,恐怕也沒那麼簡單。再說,亦適心裡憋的那口氣,還不僅僅是個名分、是個政治待遇問題,好像還有個……怎麼說呢,好像還有一個個人的尊嚴問題。舒雲舒停住步子說,大姐,你是什麼意思?舒雨霏說,我也希望把事情搞清楚。亦適是個完美主義者,這件事情不能成為他心靈的陰影。這個陰影如果長期不能抹去,我擔心他會不能自拔。你跟卓然說說,幫幫他,他畢竟是我們舒家的世交子弟啊。

  舒雲舒抬頭看著天上的行雲,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大姐,你恐怕不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很複雜,也不是卓然一個人說了算的。我倒是希望你做做亦適的工作,勸他心胸開闊一點、視野長遠一點。他在朝鮮戰場上表現非常出色,組織上給了他很高的榮譽,還記了三等功,這足以補償他所受的委屈。現在是戰爭時期,我們大家都應該拿出姿態,盡心盡力為戰爭服務,不要糾纏於個人的得失才是。他對你是尊重的,你這個大姐說話,比我們都管用。舒雨霏說,好吧,我多說說他,不過,有了機會,我還是希望你們把他的問題甄別清楚。

  舒雲舒說,不說他了,說說家常吧。我們來到朝鮮戰場已經快一年了,我真的想家了。父母年齡一天一天地大了,我們四姐妹,兩個在戰場上,一個小四風風火火地在外面抛頭露面,二老該有多麼擔心啊!舒雨霏說,是啊,聽說國內在搞土改和鎮壓反革命,我們家是有資產的,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變故。舒雲舒看了大姐一眼問,你聽到什麼了?舒雨霏說,我沒聽到什麼,搞土改和鎮壓反革命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們不也在會上說過嗎?

  舒雲舒笑了說,大姐,現在部隊裡有一些議論,多數是知識分子階層有動盪,這些人大都出身在富貴家庭,也在擔心共產。其實都是庸人自擾。譬如我們舒家,抗戰中就是堅決的愛國者,出人出錢出醫出藥。解放初,又積極擁護共產黨,組織皖西工商聯合會,配合我黨建立和鞏固政權。這次抗美援朝,我們家出了三個人,不,應該說三個半人,小四不是也來了嗎?像我們這樣的家庭,第一,不是剝削者,第二,不是反革命,相反是革命的可靠力量,我們有什麼擔憂的?共產黨難道還會革我們的命?笑話!舒雨霏說,如此,那當然好了,但是,畢竟離家一年多了。小四上次來,匆匆忙忙,前呼後擁,連個說悄悄話的工夫都沒有。舒雲舒說,那個毛丫頭,現在是革命的積極分子。家裡的情況,她未必就操心。舒雨霏說,也不知道這仗還要打到什麼時候,真希望早一天結束,回到咱們的皖西城,建設家園,侍奉二老。

  沉默了好一陣子,舒雲舒突然說,大姐,有一件事……我有兩個月沒有……話到此處,舒雲舒不說了。舒雨霏吃了一驚,看著舒雲舒,發現三妹臉上飄著紅暈。舒雨霏明白了,蹙著眉頭說,怎麼會,這個時候,你們真是荒唐,也不選個時間!舒雲舒苦笑著說,在丹東集結的時候,有一個禮拜我們住在一起,這種事情,不是我們說制止就能制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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