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鄭霍山說,有什麼好看的,耍猴啊?我正在接受勞動改造呢。老樓,接泥!說著,揚起鐵鍬,鏟了一鍬,隔著兩丈多遠,向樓炳光的坯模拋去,稀泥四濺,肖卓然褲腿上立即出現幾個斑點。樓炳光趕緊跑了過去,捋起袖子要給肖卓然擦拭,肖卓然動動腿,回避了。程先覺說,鄭霍山,你什麼態度?我們大老遠好心好意地來看你,你怎麼不識好歹!鄭霍山頭也不抬,繼續鏟著稀泥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程先覺說,不是同志,我們還是同學,我們來看你,總得說幾句話吧,起碼的禮貌啊!鄭霍山說,滾蛋吧同學們,不要讓我這個臭硬的國民黨殘渣餘孽影響了你們的前程!程先覺要上去辯論,被肖卓然阻止了。肖卓然說,哈哈,鄭霍山真是被改造好了,勞動積極性很高啊,讓他幹吧,我們在這裡等他,等他幹累了,自然就歇下了。鄭霍山把鐵鍬一扔說,我已經幹累了,不幹了。說著,蹲在地上,嘴裡銜上一根草,一副十足的無賴相。

  肖卓然說,好,鄭大才子給我們面子了,大家都坐下,歇歇腳。舒雲舒選了一塊相對乾淨的地方,剛要坐下,樓炳光湊了上來,把他的藍色粗布制服墊在地上,對舒雲舒說,舒雲舒同學,還認識我嗎?舒雲舒說,樓科長啊,沒想到在這裡又見面了,真是山不轉水轉啊!樓炳光說,我接受改造,爭取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肖卓然說,那就好,革命不分先後,進步不論大小,只要接受新政權的領導,願意為人民服務,我們都歡迎。舒雲舒坐下來,對鄭霍山說,為什麼就不能跟我們好好說話,我們是敵人嗎?鄭霍山說,你們不是我的敵人,但我是你們的敵人。敗軍之將階下囚,轉眼之間兩重天,神仙跟鬼不說話。舒雲舒說,什麼亂七八糟的,鄭霍山,你犯病了啊?你就沒想到將來?新社會了,你要好好改造,做一個對人民有益的人。鄭霍山說,像我這樣的戰俘,能做對人民有益的人嗎?肖卓然說,如果不能,我們還把你當同學嗎?共產黨還改造你幹嗎?槍斃算了。鄭霍山說,無所謂,槍斃也比當漢奸強!肖卓然大怒,呼啦一下站起身來說,他媽的鄭霍山,你說誰是漢奸?就憑你這句話,讓你脫磚坯一點也不冤枉,繼續自絕於人民,只有死路一條!

  舒雲舒扯著肖卓然的褲腿說,卓然,別著急,鄭霍山的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不是來跟他吵架的。肖卓然氣咻咻地坐下了。一直沒有說話的汪亦適這時候開腔了,他不是對鄭霍山說的,而是對肖卓然說的。汪亦適說,皖西城解放了,同學就變成兩個陣營了,現在不是過去同窗相處的情景了,彼此之間已經陌生了。我們中間有了隔閡,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的。肖副院長你是領導幹部,能不能出面跟學習班的領導說一下,給鄭霍山請半天假,我們找個地方,推心置腹地說說心裡話。肖卓然說,啊,是啊,亦適想得周到。鄭霍山,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到三十裡鋪喝茶嗎?鄭霍山說,既然同學一場,幹嗎要喝茶啊,請我吃頓紅燒肉吧,媽的饞啊!肖卓然說,那好,你拾掇拾掇,我去給你請假。鄭霍山說,拾掇什麼,我此一去難道就脫離苦海了嗎?我還要回來脫磚坯。

  這時候汪亦適注意到樓炳光的目光了,樓炳光的眼睛裡充滿了期待、充滿了嚮往。舒雲舒也注意到樓炳光的眼神了,用胳膊肘拐了肖卓然一下。肖卓然明白過來,沉吟道,啊,還有樓科長……樓炳光滿臉堆笑,馬上點頭哈腰說,不是樓科長,是樓炳光,是勞動改造的樓炳光。肖卓然同學,不,肖長官,不,肖首長……肖卓然還在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怎麼對付樓炳光。他從樓炳光可憐巴巴的眼神裡看出來了,這傢伙非常渴望跟他們到三十裡鋪去吃頓飯,既有生理上的需求,也有心理上的需求。這是個新情況,樓炳光不是同學中的一個,與「四條螞蚱」沒有關係,他的性質畢竟同鄭霍山是有區別的。肖卓然說,樓科長,這個……鄭霍山看出端倪,一杠子橫了進來說,樓炳光啊,你還想跟著去吃紅燒肉?那不可能,我不會跟一個特務一起吃飯的。你就老老實實地勞動改造吧,不要亂說亂動,不要亂跑,今天全天的勞動定量,可就看你了啊!樓炳光的嗓子眼兒咕咚一聲,咽下一口晦氣,不吱聲了。

  肖卓然到三十裡鋪管教委員會,出示了城工部開具的特殊介紹信,很快就為鄭霍山請了假。管委會的人說,既然是老同學來做工作,又負有統戰任務,我們自然支持。但是鑒於鄭霍山還在監視勞動期間,不宜遠出,最好不要離開窯崗嘴。肖卓然一口應承下來。說定了,一行人就到窯崗嘴街面上,找了一家飯館坐了下來。座次也沒有怎麼考究,隨便坐,鄭霍山屁股對門,坐在下手。肖卓然說,鄭霍山,你上來坐,我們近一點好說話。鄭霍山不冷不熱地說,你是新政權的長官,我是戰俘,尊卑還是要的。

  肖卓然說,今天兩個小時之內,我們還是醫科學校的同學,沒有等級之分。再說,我們今天是來看你的,你是貴客。鄭霍山堅持不動地方,雙手抱在胸前,不卑不亢地說,肖卓然,不,肖長官,你們大老遠的跑過來看我,挺仗義的,可是我已經是臭狗屎了,我怕我不值得你們操心費力。肖卓然說,第一,你別喊我肖長官,我們共產黨都喊同志。當然,以你現在的身份喊我同志也不合適,你還是喊我肖卓然。鄭霍山說,那怎麼行啊,那不亂了規矩了嗎?程先覺插嘴說,我們共產黨喊長官都喊首長。

  鄭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說,那好,我以後就喊肖首長。那程先覺,我喊你什麼?程先覺說,你愛喊什麼就喊什麼,你喊我程咬金我也不在乎。

  肖卓然不滿地瞪了程先覺一眼說,第二,我們也沒有打算讓你做什麼,我們就是來找你談談,溝通一下,讓你對新社會增加點認識,幫助你思想轉彎,爭取早點解放,參加革命工作。鄭霍山說,我不想早點解放嗎?哪個王八蛋想在這裡脫磚坯。但是,天下者你們的天下,政權者你們的政權,不是我說了算的。肖卓然說,什麼叫天下者你們的天下,政權者你們的政權?天下是人民的,政權也是人民的,你要是思想轉彎了,天下也是你們的天下,政權也是你們的政權。鄭霍山冷笑一聲說,肖首長,你是給我吃定心丸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麼身份?我是共產黨的敵人,解放軍的戰爭對象。民國十七年,大別山鬧紅軍,我的爺爺被赤衛隊殺了。民國二十九年,我的大哥在信陽同共產黨作戰陣亡。民國三十七年,我在蚌埠三十六師擔任過見習醫官,搶救解放軍的敵人。你說,像我這樣的人,共產黨能給我好果子吃嗎?

  肖卓然說,看來你對共產黨確實缺乏瞭解,我們共產黨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狹隘,我們共產黨是有遠大目標的。首先,你的爺爺被赤衛隊槍殺,有當時的歷史背景,革命有革命的原則,一切反對革命的障礙,必須剷除。其次,據我所知,你的大哥並非是同共產黨作戰陣亡的,而是賣身當了漢奸被新四軍除奸了。再次,至於你在蚌埠三十六師為國軍當見習醫官,又是另外一種情況,兩軍對壘,各為其主,情勢所迫,身不由己,我們新政權會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只要歷史上沒有重大問題,誠心擁護新政權,積極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一概既往不咎。鄭霍山沉默不語。

  肖卓然說,霍山,據我觀察,對於國民黨的腐敗,你也是深惡痛絕的,你不可能迷戀舊社會,舊社會不是人民的,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而新社會是我們大家的。我們的那些同學,也包括舊社會裡那些遺老遺少,只要他不鬼迷心竅,他都能夠感受到新社會的春風,都在爭取新生,都在爭先恐後地加入到新的勞動和創造當中。為什麼獨獨是你視而不見呢?我們的新社會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工業建設、農業建設、水利建設、交通建設,教育、醫療、民主、法律,都在日新月異,一個火熱的生活正在等待著我們。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霍山,睜開眼睛看看吧,只要你的思想能夠轉過彎來,能夠回到人民的懷抱,新社會絕不會拋棄你,你一定能夠重操舊業再立新功!你再也不能在這裡脫磚坯消耗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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