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第二天早上,出操完畢,又開始勞動,脫坯燒磚——張泗安說,解放了,皖西城下一步要蓋很多高樓大廈,需要很多磚瓦。汪亦適一邊脫坯,一邊觀察周圍的動靜。他發現張泗安不在勞動現場,心中竊喜。他分析張泗安是到起義學習班找程先覺核實情況去了。吃早飯的時候,還是沒有看見張泗安回來。汪亦適想,看來這件事情有眉目了,沒准是張泗安瞭解清楚了,向上級彙報去了。也許等到張泗安回來,他汪亦適就可以摘掉俘虜的帽子,搖身一變成了起義功臣。原先汪亦適對於待遇問題並不看重,但是隨著在俘虜學習班裡時間待長了,他的思想就起了很大的變化。解放軍的政策好,三十裡鋪的這幾個學習班,伙食是一樣的,如果單從嘴巴的待遇上看,當俘虜一點兒也不比起義學習班差,甚至不比管理學習班差。問題是人的待遇不僅體現在嘴巴上,樓炳光說了一句粗話,說人的待遇歸根到底體現在下面那個巴上,你去撒尿,有人拿著上了子彈的步槍看著你,你尿都撒不乾淨。汪亦適想,我確實不能算俘虜,我幹嗎要背這個黑鍋?

  汪亦適那天左等右等,沒有見到張泗安。這樣一來,他就更加堅信不移,張泗安確實是為他的事情奔波去了。汪亦適知道共產黨的幹部做事認真。涉及人的名譽問題,是個大問題,來不得半點馬虎。汪亦適揣摩,張泗安從程先覺那裡證實他汪亦適確實勸說過別人起義之後,一定又去找別人證明去了,沒准還找了舒雲舒。這樣一想,汪亦適恢復名譽的願望就更加迫切了。從皖西城解放前夕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見到過舒雲舒。他可不想以俘虜的身份去見舒雲舒。

  但是,張泗安遲遲沒有露面。汪亦適盼星星盼月亮,直到第二天晚飯後,張泗安才在學習班出現。汪亦適認為自己的事情有了著落,走路的時候腰杆子就硬了許多,說話也理直氣壯了許多。看見張泗安在伙房後面跟別人說話,他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黃色軍裝,還摸了摸風紀扣,用手攏了攏偏背式頭髮,然後器宇軒昂地向伙房後面走去。門口站哨的解放軍戰士有點詫異,端著槍厲聲喝問,你幹什麼?汪亦適站住,向站哨的戰士笑了笑說,不幹什麼。我的問題可能搞清楚了,我去問問張管教,什麼時候給我甄別。說完,邁開長腿,又往前走,步履穩定,神態自若。

  沒想到剛走了四五步,那個戰士就追了上來,把步槍往他面前一橫說,站住,沒有得到允許,不許離開房間!汪亦適再一次站住了,怔怔地看著那個戰士說,同志,我去找張管教,我的問題張管教已經調查清楚了,我們已經是同志了。戰士說,誰跟你是同志?我沒有接到上級給你自由出入的通知,回到你的房間去!汪亦適的臉色立馬黯淡下來,杵在原地,進不是,退也不是。正在僵持,張管教看見他了,向這邊慢騰騰地走了過來,邊走邊說,啊,是汪亦適啊,你有什麼事情?汪亦適眼巴巴地看著張管教,嘴巴嚅動了好幾下才說,張管教,我前天晚上向你彙報的事情……

  張管教被問住了,直著眼睛看汪亦適說,事情?什麼事情?汪亦適滿腔熱情被迎面潑了一瓢涼水,不由得來了情緒,沒好氣地說,張管教,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前天晚上跟你彙報我起義的事情,你答應給我調查的。張管教仰起下巴想了一會兒說,啊,有這麼回事?我答應你了嗎?汪亦適硬起脖頸子說,這兩天沒有見到你,我還以為你去找程先覺核實了呢,沒想到你把我的事情當兒戲!你們共產黨不是最講認真嗎?張管教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說,哦,你說那件事情啊,啊,是有這麼回事。不巧,我這兩天奉命到城內給你們領服裝去了。你的那件事情我忘了。這樣吧,忙完這一陣子,我就給你問。汪亦適不言語了,看了張管教一眼,慢慢地轉過身子,看著西邊的晚霞發愣。看了一會兒,長歎一聲,無精打采地回房間了。

  此後的幾天,汪亦適度日如年。汪亦適的心思連樓炳光都看出來了。樓炳光說,小汪啊,我勸你不要鬼迷心竅了。你說你是起義的,可是攻城之前你並沒有直接投奔解放軍,後來你又是拿著槍被俘的,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你說不清楚啊!我勸你認命吧,不要折騰了。萬一有個差錯,說你不老實,恐怕還弄巧成拙。汪亦適說,不一樣。樓炳光說,什麼不一樣?汪亦適說,我跟你不一樣,你是鐵杆###,我不是。樓炳光說,誰說我是鐵杆###?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要是老早就參加解放軍,我也會鐵杆反老蔣。老蔣又不是我大爺,我憑什麼鐵杆為他賣命?汪亦適提高了嗓門又說了一遍,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樓炳光看著汪亦適說,小汪,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還有什麼不一樣?汪亦適說,起義者和俘虜就是不一樣,我和你也不一樣。我一定要搞清楚!樓炳光冷笑著說,你那事情,本來就是###毛炒韭菜,理不清扯更亂。你要是能搞清楚,我也能證明我是地下黨,你信不信?汪亦適說,那你就等著吧,程先覺就是我勸說起義的,他會為我證明的。樓炳光說,哦,那我就為你祝福,但願你早日脫離苦海,早日吃上起義飯。

  又過了兩天,張管教果然同起義骨幹學習班取得了聯繫,找到了程先覺,詳細地瞭解了皖西城解放之前汪亦適勸說他起義的情況。張管教從起義學習班回來之後,還沒有進自己的房間洗上一把臉,就派人到俘虜學習班的宿舍,把汪亦適叫進了辦公室。汪亦適聽說張管教從起義學習班瞭解情況回來了,並且急於召見他,喜出望外,心想,這下好了,終於水落石出了,真的假不了,假的沒法真。我汪亦適是黑是白,馬上就要大白於天下了。

  離開俘虜學習班宿舍的時候,冷不丁地看見天上一輪太陽耀眼奪目,汪亦適的嗓子眼裡突然一陣燙熱,鼻子一酸,仰臉看天,轟轟烈烈地一連打了四個噴嚏。到了張管教的辦公室,汪亦適喊了一聲報告,張管教很客氣地請他坐下,並且讓通信員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汪亦適說,張管教你不要太客氣了,我的問題搞清楚了,你就是我天大的恩人。張管教說,小汪啊,你能不能把我軍解放皖西城前一天晚上,你的所作所為再回憶一下?汪亦適怔怔地看著張管教說,怎麼,難道……我都回憶一百遍了,難道有什麼問題嗎?張管教沒有馬上回答,長時間地看著汪亦適,像是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花樣來。汪亦適立馬意識到情況又是不妙,心裡惶惶的,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張管教盯著汪亦適看了一陣子,察言觀色,看見的是一張先茫然後絕望的臉。張管教說,小汪,你別急,你再想一想,那天晚上你同程先覺在一起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他是怎麼說的。要說真話哦,說假話是要自食其果的。汪亦適終於被激怒了,站起身來,衝動地說,張管教,我向你彙報的都是真話。我現在倒是想知道,程先覺是怎麼說的。張管教說,程先覺是怎麼說的,我們不能告訴你,但是,我們得到的情況,正好跟你反映的相反。不是你去勸說程先覺起義,而是程先覺勸說你起義。程先覺以行動證明了起義的選擇,而你卻沒有。情況就是這樣。汪亦適傻眼了,看著張管教,愣怔了半天沒有說話,好長時間,兩行熱淚才滾滾而下。汪亦適從此不提起義的事情了。

  很多年後,汪亦适才從張管教的嘴裡得知那次張管教同程先覺談話的真實內容。當張管教找到程先覺,向他說明來意之後,程先覺居然很意外,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看著張管教說,汪亦適找我了嗎?我怎麼不記得?那天我回到宿舍,我們兩個商量了出路了是不錯,我提議我們一起到風雨橋頭投奔解放軍,他說他要到圖書館還書。後來我見他猶豫,事不宜遲,我當機立斷去了風雨橋頭,我是投奔到人民的懷抱了。至於他最後怎麼樣,我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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