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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 岑立昊坐在辦公桌的後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黃阿平坐在沙發上,一隻膝蓋上方著一個筆記本:「綜合88師的幹部……」 岑立昊打斷了黃阿平的話頭,糾正道:「軍官!」 黃阿平說:「綜合88師的軍官,從專業技能上,大致可以劃分為O型、Y型、T型、I型、K型、X型……所謂O型,就是完美型,追求圓滿,譬如劉政委和韓宇戈副參謀長,缺點是拘泥;所謂Y型,有特長基礎,但是隨著分工的不合理,往往放棄了特長,向另外的方向發展,這種情況比較普遍,譬如說我本人;所謂I型,專業單一,純粹的學術型,宜放在專業研究領域而不宜擔任領導職務,譬如嚴玉林、薑曉彤、張京民;所謂T型,有執著的追求精神,有專門的知識積累作為支撐,同時也涉獵更加廣泛的知識領域,以點生線,以線帶面,如果性格堅定,可以放在基層領導崗位上,譬如李勇勇;所謂X型,屬混合交叉人才,既有組織指揮能力,也有專業技術能力,在科技練兵的條件下,可以擔負營以上領導職務,譬如王賀韋;所謂K型……」 岑立昊坐正了身體,掂起鉛筆在紙上畫了幾筆,然後說:「你的劃分有意思,但要注意理論聯繫實際,你是幹部科長,不能也搞成了I型。政工軍官的心理戰培訓籌備得怎麼樣?」 黃阿平說:「本月中旬摸底,考試題我看就不用請院校了,請師長……」 岑立昊敲了敲桌子,再次糾正黃阿平說:「岑副師長。」 黃阿平說:「請岑副師長劃個範圍,我和宣傳科長草擬一個。」 岑立昊說:「很簡單。基礎摸底不要太高深了,讓大家都不及格他就沒信心了,沒信心就沒興趣,惡性循環。一是從中國傳統兵法裡雞蛋裡找骨頭,三十六計裡面就有很多條款屬心理戰,古代也有不少戰例,有的已經成了成語典故。對內,有破釜沉舟,有背水一戰,還有激勵士氣的投醪勞軍,吮癰勵士;對外,那就是謀略了,移花接木,瞞天過海,聲東擊西,還有威懾瓦解,像四面楚歌,風聲鶴唳,等等。當然,要注意突出現代高技術戰爭心理戰的特點,以威懾為主,採取的手段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是經濟的,還可以利用宗教。我們師以下的部隊,不要太宏觀了,要充分考慮到地面部隊攻防戰鬥的特點。我就給你說這麼多,你們自己琢磨。開學的時候,我參加,你們還要把辛師長和劉政委請到。對政工軍官進行心理戰培訓,關係到在高技術戰爭中思想政治工作效能,這是提高戰鬥力的十分重要的方面。你們要把問題想得更細一點,更複雜一點,更穩妥一點。要充分考慮到參加培訓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能把壓力搞大了。」 黃阿平怔怔地看著岑立昊,心裡悶悶地想,岑師長——不,岑副師長現在確實變了,只要是佈置任務,就必定要反復強調細緻,穩妥,周全。過去可不是這樣,過去他說幹就幹,他的話就是條令,穩妥不穩妥是你的事,他只提要求只提標準。現在,即使只是個心理戰摸底考核,他也提出來「要充分考慮到參加培訓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是心有餘悸了。是啊,已經死了一個團長,要是再逼死一個政工軍官,那88師和他岑立昊的知名度就就與世界接軌了。 黃阿平說:「師長……岑副師長,我明白了。」然後,又拿出一份材料,恭恭敬敬地放在岑立昊的寫字臺前。 岑立昊問:「這是什麼?」 黃阿平說:「集團軍又要上報團以上幹部調整意向,這是上次常委會紀要,其他常委已經圈閱了,請岑副師長閱示。」 岑立昊一頁一頁認真地看了下去。 上次常委會上,多數人提議,推薦路金昆到分區任司令員,推薦馬複江任副師長,推薦265團團長孫大竹任師參謀長,推薦姜梓森任政治部主任,推薦司令部副參謀長韓宇戈任265團團長,推薦作訓科長聞登發為265團團長。 會議紀要,原封不動地記錄了常委會討論結果。劉尹波批示:常委會上已經通過上述動議,請各位常委最後審定,上報集團軍黨委。辛中嶧在他的名下畫了個圈。其他常委或批示同意,或畫圈。 岑立昊看完了,把材料輕輕地扔到桌面上,伸出一根指頭,敲了敲桌邊,然後拿起鋼筆,刷刷寫了幾筆,把材料推到黃阿平面前。 黃阿平一看,傻眼了。岑立昊寫的是:不同意。 黃阿平說:「師長……」 岑立昊喝道:「岑副師長。」 黃阿平說:「岑副師長,這是上次常委會通過的,您這樣簽……」 岑立昊說:「查查記錄,會上我是怎麼說的?」 黃阿平說:「您是先反對,後保留意見。」 岑立昊冷笑一聲說:「那不就對了嗎?我保留的就是反對意見。我的意見是同意推薦高三明同志到分區當副政委,推薦韓宇戈任參謀長,推薦丁鐵任副參謀長,推薦栗奇河任267團團長,推薦邢毓樂交流到地方武裝部,提議孫大竹轉業。其他的,我同意常委多數同志意見。」 黃阿平說:「您這樣簽字,我怎麼往集團軍政治部報呢?按慣例,以師黨委名義上報的意見都是一致通過的,這個意見報上去,沒准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岑立昊說:「黃阿平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了,自從你當了幹部科長之後,好像也學會了順水推舟。怎麼報?我告訴你,我就是一票反對,你也要如實上報。什麼一致通過?本來就不一致嘛,為什麼要遮遮掩掩?這是組織原則,不能用習慣代替組織原則,你懂不懂?」 黃阿平愁眉苦臉地憋了半天,最後說:「那好。不過,還請岑副師長同辛師長和劉政委通個氣。」 岑立昊說:「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提醒。」 黃阿平離開後,岑立昊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動彈。經過將近三個月的激烈的思想動盪,他現在基本上平靜下來了。但是,仍然不習慣。尤其是在人事問題上,他還是不能容忍那種遷就和照顧的態度。他打算近日回師部,同辛中嶧和劉尹波再談一次,他必須向他們指出來,他們的軟弱和善良,可能會給某些個人帶來暫時的好處,但對部隊建設絕對是有害無益的。 這件事情弄得他很累,他突然意識到最近精力有些不夠用了,好像有些疲憊了。他現在已經過了不惑的年齡,過去他不太注意這一點,從來沒有感到年齡對他有什麼影響,也沒有意識到年齡會對他有什麼改變。然而自從發生了杜朝本死亡和導彈傷人事件之後,在反思中他發現了自己的弱點,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也許,過去的路走得太順了,順當得使他有些忘乎所以,以至於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急於求成,以至於釀成大禍。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腦海裡經常出現一張蒼白的臉。那個叫杜朝本的羸弱的男人,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個生命,一個活了四十多歲的男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無論是降職也好,削權也好,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也好,林林埋怨也好,對他都構不成太大的壓力。惟有杜朝本的死,時常讓他內心痛楚。 前段時間,他得知杜朝本的妻子肖麗珠下崗了,還要拉扯小杜芩上學,經濟困難,他主動同劉尹波商量,一定要把肖麗珠聯繫到一個有可靠收入的單位上班。也就是那一天,他做出一項決定,每個月給肖麗珠寄三百元,作為小杜芩的學習經費,錢由朋友從平原市寄,化名杜展佑,諧音是杜朝本戰友的意思。做了這件事,心裡也僅僅是暫時好受一點而已。 在心煩意亂的日子裡,一天夜裡,他意外地接到了宮泰簡的電話。宮泰簡說,「立昊老弟,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不會垮掉,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他的心裡當時泛起了一種難言的滋味。他從宮泰簡的語氣裡沒有聽出幸災樂禍的意思,這使他多少有點愧疚。 宮泰簡現在還是N部的副部長,這個一向被他岑立昊輕視的人,顯然並不像他想像得那樣草包和狹隘,那麼,換個角度想一想,如果他是宮泰簡而宮泰簡是他岑立昊,他能像宮泰簡那樣寬容自己嗎?恐怕不太可能。如果宮泰簡是他的下級,他極有可能像對待杜朝本那樣對待他。是的,在戰爭準備這個領域裡,你是比別人走在前面,可是,你有多少得天獨厚的條件啊,那麼多人在培養你、輔佐你,為你開路,為你彌補,甚至為你作鋪墊,為你作犧牲,你怎麼能全然不顧呢? 宮泰簡說,「我向陳部長介紹了你的情況,部長對你也很瞭解,如果你想回來,我們可以做工作,六局局長的位置還在空著,你是比較合適的人選。」 岑立昊知道,宮泰簡這樣說並非客套,因為當了副部長的宮泰簡既需要體現姿態,對他的工作能力也的確很認可。有他在六局當局長,宮泰簡的政績就有了很大的保障。 他說,「謝謝老局長,我還沒有想到那一步。」 宮泰簡說,「你還得為老婆孩子想想,她一個女同志,帶著孩子,還要照顧老母親,不容易。把你放出去當封疆大吏,她吃點苦還有個精神支撐,這下,你被降職了,鬧得不明不白的,她的壓力就更大了。」 岑立昊警覺起來,問道:「老局長,林林是不是給你打電話了?」 宮泰簡在電話那邊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說了:「是的,她希望我動員你回到北京工作。實在不行,就在總部直屬機關找個位置。」 岑立昊心裡又惱火起來。找個位置?我岑立昊上下奔波難道就是為了找個位置?他沉吟了一下,對宮泰簡說:「老局長,說實話,我不想離開野戰軍。」 宮泰簡說:「我理解你。這樣吧,還是那句老話,你走了,我們歡送,你回來,我們歡迎。需要我做的,你給我打個電話。」 岑立昊再次表示誠懇的感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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