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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五

  劉鎖柱回到西華山就吹開了。陳副司令在杜家老樓後花園裡單獨接見他,並且讓他陪著在杜家老樓外面的塘埂上溜達一個多時辰,這本身就是一個令人側耳的話題。陳副司令是什麼人?官亭埠戰役結束之後,陳秋石在淮上支隊的官兵當中一下子高大起來,也神秘起來。而就這樣一個有著崇高權威的首長,居然同劉鎖柱這樣賊眉鼠眼的小連長拉了半天呱,拉什麼?對於底層官兵來說,這些問題是有誘惑力的。

  有一次在團部開會,幾個東河口老鄉湊在一起,許得才問劉鎖柱,聽說陳副司令跟你拉了半天呱,是真的嗎?

  劉鎖柱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拉呱,是談話。上下級之間交流工作不叫拉呱,叫談話,你懂不懂?

  許得才不在乎劉鎖柱的蔑視,又問,那都談了一些什麼呢?

  劉鎖柱得意地說,那就多了,不過最後談的主要都是戰略戰術的問題。

  不僅許得才張大了嘴巴,就連陳九川都有些發蒙。

  其實劉鎖柱還有很多吹牛的資本,比如陳副司令說的,以後沒有文化就不能當連長,那就更沒指望當團長了。這話他之所以不說,就是要留一手。要是說了,陳九川也發奮了怎麼辦?陳九川比他小七八歲,這小子要是較勁了,很快就能超過他。

  還有一點劉鎖柱沒有說,其實是他最想說的,那就是陳副司令打聽陳九川娘兒倆當年到東河口的事。陳副司令說,我們當幹部的,對下屬的任何情況都要瞭解,但這是秘密,秘密說出去就是洩密,洩密是要殺頭的。劉鎖柱不想被殺頭,所以他想說也不能說,越是想說就越不能說。

  陳九川那天去找萬壽台,就在他不抱希望要離開的時候,萬壽台把他叫住了。萬壽台給他盛了滿滿一碗雜糧稀飯,又抓了兩個饃饃放在鹹菜碗裡端到他面前說,孩子,吃吧,吃飽了萬大叔給你講一個要緊的事。

  他沒有推辭,肚子確實餓了,萬壽台熬的稀飯也確實香。他一口稀飯一口饃,稀飯喝完了,把碗一扔,遲疑一下,又把碗端過來,旁若無人地舔了起來。萬壽台看著好笑,說,別舔了,我往鍋裡加一瓢水,再給你盛一碗就是。萬壽台果然又給他盛了一碗,轉眼就被陳九川喝了個底朝天,喝完了,他照樣把碗底舔了個滴水不粘。抹抹嘴巴說,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家不丟人。

  萬壽台大為驚異,看著陳九川說,你這小子,踢死蛤蟆盤死猴的,還這麼知道珍惜糧食?這話誰教你的?

  陳九川說,這你別管。說吧,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萬壽台說,你不想知道你娘臨死之前跟誰在一起嗎?

  陳九川心裡一寒,生怕萬壽台說出個他不願意聽的話來。

  萬壽台說,是跟方艾蒿在一起。

  陳九川呼啦一下跳了起來,把盒子槍往後一別說,跟她在一起幹啥?

  萬壽台說,你別慌,讓我慢慢跟你說。

  萬壽台那天當真給陳九川說出了一個秘密。

  黃寒梅到兵工廠的時候,鄭秉傑確實跟她說過,萬壽台是老紅軍,腿沒有瘸的時候打仗很勇敢,希望他們之間能夠互相照顧。黃寒梅明確地跟鄭秉傑說過,我不為他那個死鬼爹守節,我得給我那苦命的兒子護臉,互相照顧可以,別的事說都不能說。後來在一起工作,萬壽台對她很敬重,玩笑都不開一個。黃寒梅看出萬壽台是一個穩當的男人,漸漸地話就多了。不幹活的時候,黃寒梅納鞋底,萬壽台抽旱煙,有一搭無一搭地拉呱。頭年的一天,黃寒梅對萬壽台說,萬大哥,我這一輩子就剩下一個兒子了,這孩子莽撞,我真怕他打仗打死了。怎麼辦呢?

  萬壽台說,孩子大了,心野。他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你管不住,給他相宜個媳婦,讓媳婦管他。

  黃寒梅說,實不相瞞,我已經相宜上了方艾蒿。這閨女今年十六歲,跟九川正好同庚。

  萬壽台說,九川今年不是十七歲嗎?

  黃寒梅沒有回答,接著說,還有一件事情,說來萬大哥你別介意。我們兩個孤男寡女在一起,日子長了,我怕有人說三道四,再說咱們兩個人兩條腿,下山打水都千難萬難。我想跟鄭團長說說,把艾蒿那孩子調到這邊來,一來給咱們搭個幫手,二來也能堵住那些髒嘴。

  但是陳九川出事之後,黃寒梅一反常態,既不哭也不鬧,除了上山砍樹要給九川打棺材,她還做了一件事情,央求兵工廠的老馬,給團部帶信,要方艾蒿過來照顧她幾天。當時她處在那種境況,提什麼要求都不過分,副團長劉漢民果然把方艾蒿派了過來,還交代方艾蒿,一定要看住黃寒梅。按萬壽台推算,就在楚城召開公審大會的前一天,黃寒梅帶著方艾蒿下山走了一趟,至於到哪裡,萬壽台也不是很清楚,因為第二天黃寒梅就從山上摔下去了。

  萬壽台很有把握地對陳九川說,你娘最後的話,肯定跟方艾蒿說了,你去找方艾蒿沒錯。

  陳九川的心被搞得七上八下,回到營地之後,反倒冷靜了,他沒有急著去找方艾蒿,他想等方艾蒿找他。可是過了兩天憋不住了,跑到西華山莊的團部醫療所去找方艾蒿,馬秋分跟他講,方艾蒿去兵工廠陪了你娘三天,不知道被什麼東西駭住了,恐怕是得了囈魔怔,回來後就發燒講鬼話,醫療所沒辦法,鄭團長讓人把她送到商城她姐夫田甫德家去了,田甫德是郎中。

  六

  七月中旬那天,楊邑喜憂參半。喜的是從上面傳來消息說,美國將動用秘密武器原子彈,壓服日本天皇無條件投降,八年抗戰將畫上句號。憂的是上午召開緊急作戰會議,章林坡佈置的任務當中,除了準備接受日軍投降、光復淮上州以外,還有兩條,一是在勘定同淮上支隊的防區邊界之前,迅速佔領西黃集、江店、筍崗、神仙坡等中間地帶,同時以執行抗戰任務為名,以兩個團另一個營的兵力,移師棋仙寺和羅集,理由是為防止日軍狗急跳牆,同淮上支隊共守軍事要地。

  楊邑不想同淮上支隊作戰,這倒不是說他信仰馬列主義。官亭埠戰役,對於楊邑的觸動是深刻的。這麼些年來,跟日本軍隊你來我往,多數避而不戰,戰也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何嘗像這樣放開手腳,何嘗像這次酣暢淋漓?可是眼看抗戰勝利了,剛剛建立的聯盟又要反目成仇了,他確實不知道會是什麼結局。那一瞬間,楊邑差點兒拍案而起,罵幾聲娘,然後脫掉這身黃皮。

  作戰室氣氛空前高漲,幾個團長都躍躍欲試,希望自己成為受降的先鋒。這些人都是聰明人,淮上州裡日本人搜刮了七八年的財物堆積如山,一旦日本宣佈投降,那麼,這些財物不可能物歸原主了,誰先進城就能坐收漁利,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情了。

  楊邑睜著一雙混沌的眼睛看著章林坡說,師座,棋仙寺和羅集都是淮上支隊的防區,同杜家老樓呈掎角之勢,可以說是淮上支隊本部的屏障。我們派部隊去,師出無名,豈不是要挑起事端?

  章林坡笑笑說,在我淮上州,我二一二師是名正言順的抗日部隊,哪裡都是我們的地盤。況且眼下日軍尚未投降,戰爭並沒有結束。我部調整部署,乃情理之中。

  楊邑說,這完全是欲蓋彌彰。淮上支隊又不是傻子,他不會看不出我們的下一步棋。

  章林坡說,有些事情啊,他看得出說不出。我們的理由是正當的。他若反對,你就是扣一頂爭名奪利暗中資敵的帽子,他也不得不戴上。本人深信,這一次他們不敢挑剔,如果挑了,那就是破壞抗戰,後果自負。

  當天晚上,楊邑輾轉不眠,幾次從床上跳下來,想寫點東西,一會兒想寫辭呈,一會兒想給陳秋石寫一封信,信裡什麼也不說,就是敘舊話別,道一聲珍重,或許多少也能寬慰一下愧疚的心。

  可是幾次拿起筆來,卻不知道怎麼開頭。索性扔掉筆,把作戰地圖翻出來攤開,去看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

  從圖上看,棋仙寺和羅集分別在杜家老樓東北和西南,距杜家老樓均不過二十裡路,中間隔著一條西汲河。這裡是杜家老樓的南北大門,長期為淮上支隊防守,棋仙寺有一個營的兵力,羅集有兩個連隊。自從陳秋石來了之後,又有所加強。除了這些正規武裝,還有幾個區中隊和一部分民兵,明裡暗裡,虛虛實實,誰也搞不清楚那裡有多少部隊。但有一點楊邑清楚,作為咽喉要地,淮上支隊是絕不會輕易讓二一二師在那兩個地方染指的。章林坡為什麼信誓旦旦地要派兵進駐這兩個地方,難道他真的相信淮上支隊會俯首帖耳?恐怕不是,沒准這正是章林坡設下的圈套,他就是要以抗日為名,在那裡挑釁,激怒淮上支隊。一旦淮上支隊動武,那麼,二一二師的四個精銳團就可以從三個方向進攻杜家老樓,戰爭就不可避免了。

  顯然,這不是章林坡自作主張,這個打算來自上峰。

  楊邑的苦惱在於,這件事情怎麼跟陳秋石談。如果像章林坡說得那樣,那就太無恥了,太流氓了,那樣的話他楊邑說不出口。

  這一夜楊邑想了很多方案,他甚至有一陣衝動,借檢查防務之機,披掛整齊,一走了之。可是走了又怎麼辦?自己十八歲從軍,已經二十三年了,跟晚清餘孽作戰過,跟軍閥走狗作戰過,跟日本鬼子打得不可開交。眼看抗戰快要結束了,他也可以衣錦還鄉了,沒想到風雲突變,節外生枝,時局又變得這樣兇險,又要同他的盟友和學生開戰了,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啦?

  七

  一個月後,趙子明返回淮上支隊。

  韓子君沒有回來,他已經被任命為江淮軍區副司令員了。蹊蹺的是,司令員空缺,卻沒有讓陳秋石接替,而是讓他仍以副司令員的身份代理司令員職務,負責淮上支隊的軍事領導。

  陳秋石對這個安排略微感到意外,趙子明零零星星地透露了一些內部情況,其實也是提醒他,軍區和省委有幾個首長認為他同國軍來往密切了一些,擔心他在新的戰爭面前轉不過彎,所以暫時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陳秋石惟有苦笑。

  趙子明帶回來一份絕密文件,鑒於抗日戰爭進入最後的關頭,部隊要抓緊當前的間隙,領導層進行整編,基層突擊練兵。防區要重新勘定,軍事要塞要加強兵力。而這一切,都只能在暗中進行,內緊外松,部隊訓練仍以日軍為作戰對象。

  陳秋石當下就明白了,部隊要應變,要防止國民黨軍二一二師搶地盤。

  陳秋石說,官亭埠戰役雖然勝利了,但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暴露了我們的指揮員有勇無謀的不足,我們是不是可以抓住這個空當,辦一個軍政隨營學校,一方面學文化學政策,一方面提高指揮員的戰術水平。

  趙子明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官亭埠戰役是你具體指揮的,大捷全勝,怎麼能說我們的指揮員有勇無謀?

  陳秋石說,官亭埠戰役只能說達到了戰役目的,要說大捷全勝那是自欺欺人。勝利也是事實,但那其中有很多是以勇代謀,靠人海戰術,靠流血犧牲取得的。對此我一直心存不安,我希望能儘快地提高部隊的戰術水平,我再也不想看到那麼多的犧牲了。

  趙子明見陳秋石態度強硬,怕激怒了這尊神,降低嗓門說,秋石同志,你的出發點是好的,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集中搞戰術訓練恐怕來不及了,效果也不會太好,部隊還是立足互幫互學。

  陳秋石堅持說,本著內緊外松的原則,我們把營連長集中起來,也可以給我們的敵人造成錯覺,認為我們鬆懈,而實際上我們在突擊灌輸戰術思想。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有益無害。

  趙子明說,把營連長都集中起來,部隊怎麼辦?

  陳秋石說,各級政工幹部往常不好插手軍事訓練,把軍事主官集中起來,正好讓政工幹部抓技術和班排戰術訓練,一舉兩得。

  趙子明還是不同意,說,教材怎麼辦?你從太行山帶來的一箱子書,全發下去也不夠。再說,情況也不一樣。

  陳秋石說,你和韓司令員去開會這段時間,我已經讓作戰處選了六個典型戰例,其中兩個有經驗值得推廣,四個有教訓值得汲取。只要有十天時間,就反復磨六個戰役,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就能很大程度提高基層指揮員的戰術水平,至少也能增加戰術意識。

  兩個人互不相讓,僵持了半天。任憑陳秋石軟硬兼施,趙子明就是不同意搞隨營學校。趙子明最後提出,由支隊黨委會討論決定,陳秋石火了,拍著桌子說,在戰鬥中司令員有獨斷專行的權力,代司令員有代理獨斷專行的權力,如果這也要開會那也要開會,要我這個代司令員幹什麼?你們開會好了。

  說完,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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