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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第七章

  一

  官亭埠戰役之後,大別山區的抗日形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松岡聯隊損兵折將,已不足以駐屯淮上州,日軍也抽不出更多的兵力,只是從安慶調來一個憲兵中隊,另以「皇協軍」即漢奸部隊兩個團加強松岡進行防務。松岡眼看大別山國共兩部羽翼日漸豐滿,戰術日益精深,而且兩部日益團結,大皇軍的氣焰日呈頹勢,遂採取築堡固守的態勢,只在丁集、魯崗、三十鋪等要點駐紮少量兵力,其餘則龜縮在淮上州閉門不出,被動待援。

  淮上支隊抓住這個間隙,開展整軍定編和技術戰術訓練,在杜家老樓正經八百地成立了一個教導營,由陳秋石親自兼任營長,各團團長兼任教導營副營長,監督實施訓練計劃。

  陳九川在官亭埠戰役中負傷,出院後繼續給陳秋石當馬夫。陳九川對老山羊似乎有著莫名其妙的仇恨,天敵一般,他感覺他在陳副司令的眼睛裡,還不如那匹醜馬值錢。那匹馬早晨要吃新鮮的水草,中午要吃加了鹽的黃豆餅,晚上要吃胡蘿蔔,都是陳秋石親自定量,陳九川只負責備料,喂馬的時候,陳秋石隨時都可能出現,監督他的行動。有一次中午,陳秋石甚至親自抓了一把馬料放在嘴裡咀嚼,嚼著嚼著陳秋石的嘴巴不動了,眼睛盯著陳九川,把陳九川的冷汗都盯出來了。

  陳秋石問,這馬料裡放了多少鹽?

  陳九川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一兩半吧。

  話音剛落,陳秋石的馬鞭就抽了過來,在陳九川的頭頂上響了一個炸雷,雖然沒有傷及皮肉,還是把陳九川嚇了一跳。陳秋石說,老子喂馬喂了十幾年,還不知道個鹹淡?我敢料定,這裡的鹽巴不會超過一兩。

  陳九川的冷汗終於冒出來了,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就那麼無聲地反抗。

  陳秋石說,陳九川你給我記住,這匹馬是抗日的功臣,它立的功不比你立的功小。你下次再敢克扣我的馬料,軍棍伺候!

  陳九川心裡雖然發狠,但是對那匹醜馬,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一天晌午,陳九川放馬回來,正要往馬廄去,陳秋石大老遠急匆匆地趕過來,到了身邊,二話不說,蹲下來去查看馬蹄,看了前腿又看後腿,看著看著臉色就黑了,看著看著牙幫骨就鼓起來了,看著看著拳頭就握起來了。

  陳九川不知道哪裡又惹禍了,卻不害怕,迎著陳秋石那雙火上澆油的眼睛,視死如歸,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陳秋石逼視著陳九川,嚴厲問道,說,你把我的馬牽到哪裡去了?

  陳九川胸脯一挺,不卑不亢地回答,到西馬堰去了,那裡有水草。

  陳秋石說,你知道不知道西馬堰螞蟥多,我的馬腿被叮上螞蟥了,那是要得敗血病的。

  陳九川說,其他首長的馬夫也把馬牽到那裡放,我為什麼去不得?

  陳秋石用手槍點著陳九川說,你還嘴硬!別人能去,你就是不能去。你要是下河洗澡,隨你死活。可是你是我的馬夫,你牽著我的馬,你就是不能去!

  陳九川說,報告陳副司令,老子不稀罕給你當這個雞巴馬夫了,你動手吧,老子寧肯掉腦袋,也不給你當這個雞巴馬夫了。

  陳秋石還要發火,被隨後而來的劉大樓給勸住了。官亭埠戰役後,劉大樓提升為偵察科長,只要陳秋石有行動,他就寸步不離。劉大樓說,陳副司令,大人不計小人過,你跟這個乳臭未乾的小雞巴孩子一般見識幹什麼?

  陳秋石說,他媽的,這小子差點兒壞了我的大事。我原來還想練練他的性子,沒想到他差點兒把我的馬給害了。這個馬夫確實不能讓他當了!

  當天夜晚,陳九川誰也沒有打招呼,鋪蓋一卷,沿著當初的來路,回到了西華山。陳秋石倒是沒有追查,只是聽說陳九川又被任命為三團七連連長的消息後,苦笑。

  二

  陳九川恢復連長職務,是袁春梅的意見。

  黃寒梅死後被埋在西華山南麓一個向陽的毛竹林裡,相對隱秘。江碧雲領著袁春梅給黃寒梅掃墓,是在清明節前兩天的下午,西斜的陽光從毛竹的縫隙裡篩下來,一地斑駁。一個隆起的土堆前,還有一些紙錢的餘燼,估計這是陳九川從杜家老樓返回後,已經來祭奠過他的母親了。

  袁春梅和江碧雲按照隊伍上的規矩,在黃寒梅的墳墓前燃了幾炷高香,並排敬了個禮。袁春梅問江碧雲,黃寒梅同志的故鄉到底是哪裡?

  江碧雲說,早年在東河口的時候,聽鄭團長說過,好像是胭脂河一帶的人,因為家裡上土匪了,逃難來到東河口。

  袁春梅又問,陳九川知道他的身世嗎?

  江碧雲說,或許知道一點。

  袁春梅說,按說,像黃寒梅這樣的,雖然沒有直接犧牲在抗日戰場上,但是她曾經參加過抗戰,立過很大的功勞,為抗戰做了很多貢獻,是應該被追認烈士的。等抗戰勝利了,我們要把她的情況通報給她的家屬。

  江碧雲說,她的家屬只有陳九川了。

  袁春梅沉吟了一會兒說,我看這件事情還不一定。現在兵荒馬亂,好多情況都不清楚。我想,黃大嫂她還應該有其他的家屬。有些工作,我們從現在開始就要做了。

  回到營地,袁春梅讓江碧雲把陳九川叫來,她要從容地瞭解一下這個少年英雄的來歷和思想。

  陳九川對陳秋石的威嚴無所畏懼,對袁春梅卻是畢恭畢敬,這種恭敬是發自內心的,他崇拜這個英姿颯爽的女司令。

  在袁春梅的窩棚面前,陳九川站得筆直。袁春梅搬過一個四腳凳子說,坐下,別那麼繃著,隨便聊聊。

  陳九川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袁春梅,這才亦步亦趨地走近板凳,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半個屁股挨著板凳。

  袁春梅問,你知道你的家史嗎?我是說過去的歷史。

  陳九川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小時候因為家裡遭難,娘帶著我逃難,走錯了路,才到了東河口,被鄭大先生……鄭團長收留了。

  袁春梅說,我調查過你的歷史,你到東河口的時候,已經五歲了,家裡過去的事情,多少還有一些記憶吧,譬如說你的父親?

  陳九川愣住了,愣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報告,報告袁副政委,我娘說我沒有父親。

  我娘說,我娘說,我父親死了。

  袁春梅問,你父親是怎麼死的,你娘跟你說過嗎?

  陳九川盯著袁春梅,看了很久才說,報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我爹是怎麼死的。我娘說,我們娘兒倆受的苦,都是我那死鬼爹害的。

  是嗎?袁春梅站起來了,背著手踱了幾步,然後問陳九川,假如,你娘是因為恨你爹才說你爹是死鬼,假如,你爹並沒有死,假如,他還活著,那麼,你恨你爹嗎?

  陳九川呼啦又站起來了,面紅耳赤地看著袁春梅說,報告袁副政委,你是說我爹他還活著?他在哪裡?我想見他!

  袁春梅擺擺手說,坐下陳連長,你已經是連長了,要冷靜。我跟你說,這是假設。因為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你爹是什麼樣的人,更不能確定他現在是不是還活著。我只是想知道,你恨不恨你爹?

  陳九川沒有回答,就那麼原地站立,傻傻地看著袁春梅,半晌才說,我恨他!可是我想見到他!

  三

  陳秋石的心臟驟然抽搐了一下。

  這段日子,不知道為什麼,陳秋石會時不時地感到心臟抽搐,沒有先兆,猝不及防,似乎什麼都沒有,就是沒來由地抽搐。憑藉在南湖分校學到的戰地救護常識,他認為這不是病,即便是病,也是神經性的,不是心臟本身出了毛病,而病因,只能解釋是累的。

  他委實太累了,用殫精竭慮來形容也不過分。

  抽搐過去了,一切複歸平靜。平靜下來的陳秋石望著天井水槽裡綻放的水花,聽著春風裹挾的雨聲和不遠處山澗溪流沖刷的聲音,一陣淒涼的感覺油然而生。

  屈指算來,他拋家別子已經十七個年頭了,從書生到戰將,從少年到中年,倥傯歲月,鞍馬勞頓,驀然回首,家破人亡,此情此景,不禁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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