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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107

  沒有人知道陳墨涵此刻在想什麼。

  這會工夫,軍官們已經離開座位,沿沙盤站了一圈。劉漢英手中的金屬棒在沙盤東部指指點點:「自進入八月以來,蘇軍成立第一、第二遠東軍和太平洋艦隊,對日軍發起進攻。共軍借此機會,陰謀搶佔地盤。凹凸山南隅東部已全部淪為赤區,楊匪庭輝坐山為王就地擴張,已被任命為所謂的江淮野戰軍第八縱隊司令。除了原有各分區所轄地方武裝,又先後成立了兩個野戰獨立旅。據悉,第二旅旅長梁大牙部——也就是梁必達部近日在梅嶺集會,宣佈同我軍為敵,其部散駐于江店集、陳埠鎮、徐家集、彭塔一線,晝操夜練,其焰正熾。長官部令本部趁梁必達部新建未戰之際,首取陳埠鎮和彭塔,挫敵銳氣,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之目的。各部的任務區分是——。」

  說到這裡,劉漢英打住話頭,又舉目向各位軍官掃視。眾軍官為之一振。

  「新編第一三七師第一旅。」

  「到!」張嘉毓收顎挺胸,兩腳「喀嚓」一併。

  陳墨涵心中暗暗叫苦:煮豆燃豆萁,看來第一把火本部就首當其衝了。

  「你部集結全部兵力于馬陂至宋店方向。當面之敵為梁必達兩個營,其防禦陣地為一線塹壕,縱深內無重火器配置。防禦正面較寬,薄弱環節較多,宜多路突擊,佔領一地,鞏固一地,循序漸進,迫敵步步推讓,寸寸蠶食……」

  再往後,劉漢英都說了些什麼,陳墨涵已經聽不清了。他的視野裡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梁必達,一個是朱預道。在抗戰最艱苦的歲月,山南山北唇齒相依,如今剛剛打走了異族,又反目成仇兵刃相見。這一槍該怎麼打,陳墨涵很惶惑。

  「二旅。」劉漢英又低沉地喝了一聲。

  「到!」應聲而起的是馬梓威。。

  陳墨涵打了一個冷戰,腰杆不自覺地挺了挺。他突然意識到,攤牌的時刻已經逼近了。兩年來,他和他的弟兄們忍辱負重,低聲下氣,不該說的話說了,不該做的事做了,一寸一寸地麻痹了劉漢英等人的警惕,一寸一寸地獲取了他們的信任。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當初是為了保存實力,使老七十九軍和七十九團的弟兄得以休生養息。那麼,保存實力又是為了什麼?現在總算有了一千二百多人馬了,有了迫擊炮連和機槍連,還有趙無妨、陳士元、余草金等一批肝膽相照的鐵杆弟兄。幾年來,他一片苦心孤詣慘淡經營,弟兄們委曲求全以淚下酒,共同死死地守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像是一道冰凍不斷火融不化的金箍,將上上下下的感情板塊牢牢地箍在一起,成為一座風雨不透的精神堡壘……

  可是這支隊伍最終將向何處?

  他陳墨涵所能夠倚重的,還是七十九軍的幽靈,他一次又一次舞動原七十九軍靈魂的旗幟,他是憑藉著武培梅和石雲彪、莫干山等人的抗日壯舉和威望,才把眾兄弟的意志緊緊地維繫在一起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與其說是他在指揮這支部隊,倒不如說是七十九軍的亡靈在控制這支部隊。一支部隊可以打散,可以打亂,但它的精神是不朽的,是根深蒂固的。石雲彪、莫干山等人對部隊的影響根植于每個官兵的心靈深處。原七十九軍老軍官趙無妨、陳士元、余草金等人之所以對他充分信賴鼎力相助,是因為他們把他看成是石雲彪和莫干山意志的忠實繼承者。

  他們管理部隊,暗中還是靠「身先士卒」那一套,還是靠「士兵吃幹,軍官吃稀;士兵吃稀,軍官喝水」的甘苦與共的精神感召部屬。所謂軍官隊伍裡出現了貪污腐敗吃喝嫖賭現象,那其實都是在演戲,是虛晃一槍,是故意作出一副喪志墮落的頹廢神情給劉漢英和張嘉毓看的,是另一種形式的韜光養晦。

  劉漢英和張嘉毓等人哪裡知道,在陳墨涵的默許甚至暗示下,趙無妨也在部隊內部建立了「愛國精神學會」,現在的一營營長陳士元、三營營長余草金和七名連長都是該學會成員。該學會只有一個綱領:光復七十九軍精神,為武培梅將軍和老長官石雲彪團長、莫干山團副復仇。

  陳墨涵比任何人心裡都清楚,他所領導的這個團,仍然是一顆隨時都有可能引爆的巨型炸彈。倘若他同自己的部隊離心離德,他最終也將被炸得粉身碎骨。陳墨涵當然不會同他的部隊離心離德,事實上他已經當仁不讓地成了這支隊伍的主心骨。投軍以來,他還沒有發現有誰能夠取代石雲彪和莫干山在他心中的位置。無疑,他將堅定不移地按照石雲彪的精神領導這支隊伍。

  他沒有想到,生死存亡數度春秋,遠在千里之外,還有一雙蒼老悲愴的眼睛在密切地注視著他。就在他擔任三團團長之後的第九天,他突然接到了由趙無妨轉來的一封密信:「七十九軍所有在天之靈均為你們艱苦卓絕的奮鬥精神而深感欣慰。劍膽琴心,日月可鑒。我以一名抗日將領的名義命令你們,以民族利益為重,不義之戰不戰,是非之地不留……為生存計,宜暫收鋒芒,免露銳氣,斂翼待動。俟時機成熟,棄暗投明。」

  這封密信讓陳墨涵驚駭不已。如此說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己的心底深藏著的那個秘密,全都被人洞悉無遺。那麼,這位自稱「抗日將領」的人是誰呢?莫非就是那位在最高統帥部忍辱棲身、度日如年的陳上將?

  趙無妨沒說。陳墨涵也沒問。大家權當沒有發生過這回事。但毋庸置疑,陳墨涵毫不躊躇地信賴了這個似乎來自天外的指令。直到後來一個叫小於的女子出現了,陳墨涵才知道這封信居然是由高秋江輾轉傳過來的。密信中就他的下一步行動,也作了具體的部署,要他嚴格掌握部隊,控制異己分子,不久將有人同他取得單線聯繫,協助他行動。一陣劈裡啪啦的皮鞋碰撞聲響起,陳墨涵倏然警覺。抬起頭來,才發現作戰會已經結束,軍官們已紛紛起立。陳墨涵霍然站起。此時他看見中將師長劉漢英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在劉漢英的身旁,還有一雙眼睛,向他投過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那是少將副師長文澤遠。

  108

  陳墨涵得知韓秋雲嫁給了半真半假的洋人喬治馮,並且即將遠走高飛到加拿大,是在蔣文肇總司令親臨舒霍埠那天。那個日子離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已經不遠了。

  二哥陳克訓娶的是蔣文肇的表小姨子衛爾雅,多少有點攀龍附鳳的意思。二哥告訴他,他的二嫂衛爾雅也是書香門第,是安慶城裡著名中醫衛翰軒的掌上明珠,現在在集團軍總司令部當機要員,很賢慧的一個人。陳墨涵看了衛爾雅的照片,形象不俗,儘管頭戴船形軍帽,仍然掩蓋不住南國姝麗的清秀。陳墨涵當時說:「這樣好,我們藍橋埠陳家,除了死的,都歸姓蔣的指揮了。」

  二哥倒是沒有在意弟弟的弦外之音,關切地說:「你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終身大事不能不考慮。我這個當哥哥的也給你留點意。凹凸山的女人見識短,我在總司令部女軍官當中給你物色一個怎麼樣?成了,也好把你調到總司令的身邊。你城府很深,又有毅力志氣,在上面總是比在姓劉的手下有發展。我知道你在這裡的處境很微妙。劉漢英這個人陰陽怪氣的,何不找個機會離開?你要是有意,我來操辦。」

  陳墨涵沒接這個茬,說:「二哥,這些年你就沒有想過韓秋雲?他可是你的初戀啊。據我所知,她心裡還在裝著你。」

  陳克訓說:「你怎麼消息這麼閉塞?她馬上就要跟喬治馮到加拿大去了,她不僅把我早就拋在腦後,連中國都不在乎了。」

  陳墨涵愕然。想了想說:「倒也是,這兩年我雖然見過幾兩面,但是從來不談及你們的事。她跟喬治馮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可是你還能要求她怎麼樣?走了也好,她本來是個苦命人,但願此去能夠脫離苦海。」

  陳克訓仍然在為弟弟的前程考慮,不屈不撓地說:「墨涵你好好掂量一下,如果你想離開凹凸山,我就開始活動,這也不是個難事。第一步我要先把弟媳給你找好。」

  陳墨涵搖了搖頭,輕輕地說了個「不」字。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捨近求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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