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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團座,撤吧——!」余副官擎槍在手,聲音裡夾雜著一絲悸顫。石雲彪未予理睬。

  「團座,再不撤退就來不及了。」余副官說著,伸出胳膊,向外放了一槍。

  石雲彪紋絲不動,冷冷一笑:「撤——?往哪兒撤?」說完,低下頭來問那只狗:「咱們哪兒也不去,你說呢?」

  雪無痕搖了搖尾巴,未置可否。它已經叫累了,而且它知道主人對它的叫聲煩了。事關生死存亡之大計,它還是保持沉默為好。聽天由命吧。

  只經過了一個極其短暫的瞬間,石雲彪就心靜如水了,像一湖碧綠澄澈晶體,沒有風浪,沒有波濤,只有幾束漣漪在輕輕地蕩漾。

  不到四十歲的年紀裡,他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戎馬生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死過多少次了,這條命賺了又賺,他還能企望怎麼樣呢?此時,石雲彪靜默佇立,他已經為自己選擇好了葬身之地,一行碩大的淚珠從那只獨眼裡湧出,濺在腳下的草棵裡,噗噠有聲。

  國難當頭,還如此傾軋,焉有不敗之理?天意啊天意!

  石雲彪仰天長歎,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向高地上的一棵小樹,然後從右上口袋裡攥出一團絲綢,從容不迫地系在小樹上,平靜地對余副官說:「這一仗打完,假使還能找到我的屍首,就把我埋在這裡吧。」

  余副官大驚。抬頭看那系在樹上的絲綢,旌幡一般在秋風中獵獵作響。那上面赫然顯現在秋陽之下的是十一個大字:

  國軍上校石雲彪在此戰死

  077

  日軍開炮了。

  一發炮彈在不遠處的林子裡爆炸,騰空而起的石塊、泥土和折斷的樹枝在空中飄飄揚揚,紛紛墜落在腳邊。

  石雲彪拍了拍雪無痕的腦袋,往它的脖頸上系了一圈白色的綢子,然後俯下身去在它的耳邊說了幾句話。雪無痕將信將疑地抬起頭來,深情地看著它的主人,遲遲不肯挪動腳步。

  石雲彪再次拍了拍雪無痕的腦袋,掰開它的嘴巴,往裡面放了一塊肉乾,然後喝道:「快走開!」

  雪無痕依然不動,並且將肉乾吐了出來,一如既往眼巴巴地注視著石雲彪,並求援似的向周圍的人搖了搖尾巴。這個高智商的畜牲,這個大難不死的情種,它似乎已經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情和將要發生的事情。它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它曾經不止一次地看到過人類的各種表情,它憑著它歷經滄桑的豐富的經驗,從眼下悲壯的氛圍之中敏感地意識到將要發生的悲劇。以往,它曾經是個目擊者,也曾經是個戰鬥者。今天,看來它是打定主意要同它的主人一起血戰到底了。

  石雲彪惱了,咬了咬牙,霍地站起來,照著雪無痕的屁股狠踢了一腳——腳還懸在空中,又停住了,然後耐著性子再彎下腰去對它耳語,跟它笑談。

  可是雪無痕沒有上當。它知道,這一次賦予它的任務是虛構的,是想把它支使開,是想讓它脫離這片即將血肉橫飛的戰場。它不。它絕不會在這種事關品格的嚴峻時刻離開它的同甘共苦的戰友。任憑石雲彪又推又搡又拿槍比劃,它頑強地屈下前爪,而用後爪死死地摳牢地面,善解人意的腦袋溫情地磨蹭著石雲彪的腿杆。

  石雲彪終於為這畜牲的忠誠和堅定所感動。他不再推它,並且抱住了它的脖頸子。但是,這樣的溫存只持續了幾秒鐘,石雲彪猛然鬆手,拎起手槍,對準了雪無痕的腦袋。

  沒有膽怯,沒有驚恐。雪無痕的表情平靜坦然,並且立直了前腿,兩眼秋波悠悠如同兩泓深邃的古井。它似乎在說:開槍吧,咱們的最後時刻來到了。死在你的手裡,我是心甘情願的。

  石雲彪的手在這一瞬間顫抖了。槍管無力地垂下了。四周已是槍聲如爆炒豆,嘰裡哇啦的喊叫如同彌漫樹林的鴉聒。石雲彪終於對雪無痕點了點頭,像是在說:那好,我知道你是不會當逃兵的。那好,那我們就一起同鬼子拼吧。

  又一發炮彈在近處爆炸,飛起的彈片將石雲彪身邊的小樹劈成兩截。

  余副官驚叫一聲,縱身撲向石雲彪。石雲彪岔開兩腿,像兩隻鋼牙,咬定了腳下的岩石。他揮手將余副官推開,然後淡淡一笑,又從右邊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物件。

  余副官抹了一把臉,於惶惑之中看清楚了,托在團座手上的,是一隻玉石造的假眼球。石雲彪自己摸索著把假眼球塞進那只空虛的眼眶裡,然後摸了摸風紀扣,戴正軍帽,撣撣軍裝上的泥土,收起兩腿並且挺直了腰杆,那只獨眼驟然放光,朗朗地喊了一嗓子——

  「812高地——全體人員——集合!」

  陳墨涵的心跳猝然加快。

  正面的攻勢已不是先前的虛張聲勢了,仗打到這步田地,敵人動真的了。

  從炮聲的強弱程度上,陳墨涵判斷馬陂方向的敵軍已經越過二四六團的防線,812高地危在旦夕。他同二營營長簡單商量了撤退計劃之後,便親率一個連箭一般的插向812高地,前去接應石雲彪。

  只翻過一道山梁,陳墨涵就看見了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團部的三十餘人已同日軍混戰在一起。他看見了那個穿著校官呢軍服的獨眼上校,看見了那柄在花團錦簇的銀光中閃電一般旋轉飛舞的大刀。

  一片血色如沸騰的海洋從陳墨涵眼前彌漫開來,鹹澀的潮水充溢了他的胸腔,這時候他的眼前便沉落了一個完整世界的喧囂。一切都遙遠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遁去了蹤影。他僅僅看見十萬里雲天下聳立著一座巍峨的山巔,看見從群山之上冉冉升起的那個凜然的身姿。

  石雲彪扔掉了卷刃的大刀,從血泊中拎過一挺機關槍橫於坡上。幾株血花濺開了石雲彪的呢制軍服,嫣然開放如燃燒的玫瑰。機關槍吐出的火舌恰似悸動的長劍,向遠處席捲如舔,在這異常熱情的舔食中,數十副東洋軀體拉秧茄子般齊刷刷地滾下了山坡……驀然,陳墨涵的眼前掠過一道白色的光影,這光影像個精靈,左沖右突,上躥下跳,一次又一次勇猛地撲向穿著屎黃色軍服的日軍。已經無法分辨它究竟撕碎了多少雄性的肉體,它的那身高貴的皮毛已經被鮮血浸透了——它是雪無痕。

  陳墨涵此時已經顧不上指揮隊伍了,他的神經被不遠處的喊殺聲連根摳起,燙熱的血液在骨骼裡此起彼伏洶湧澎湃。兩顆子彈分別命中了他的左臂和右腿,他趔趄了一下,但已經顧不上包紮了,他向跟隨其後的連長吼了一嗓子,然後喀嚓一聲從背上倒拔出大刀,迎著呼

  呼掠過耳邊的辛辣的熱風,拖著傷腿,呐喊著撲向812高地。

  倏然,陳墨涵像被一枚釘子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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