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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070

  由於江古碑等人封鎖消息,直到梁大牙被逮後第四天,東方聞音才知道這回事,頓時急得像熱鍋裡的螞蟻,但她不知道梁大牙究竟被關在哪裡,最後還是代理政委張普景發了話,她才終於被允許去見梁大牙一面,但張普景同時要求她「開展說服教育工作,爭取梁大牙悔過自新,交代問題」。

  東方聞音趕到「改造院」的時候,梁大牙已經被囚禁十二天了。乍一見淪為階下囚的梁大牙,東方聞音只覺得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一條膀大腰圓的漢子,眨眼之間就被捋小了一號。那雙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因為眼窩陷凹而更加突出,闊臉拉長了許多,下巴頦尤其向前,吊著松林般茂盛的胡茬。原先紫紅色的臉膛加重了顏色,紅變成紫,紫變成黑,同腮上和下巴頦上的黑胡茬渾然一體。左臉上方還有一塊淤血的烏青。

  那當口,梁大牙正在昏睡,聽見動靜,便有氣無力地睜開了眼睛。那眼起先睜得渾濁,渾濁了片刻,便驟然放光,隨即就一軲轆坐了起來,叫道:「咦——你怎麼來了?」

  東方聞音說:「我來看你……」話還沒說完,鼻子一酸,就噗噗嗒嗒地掉了淚。

  梁大牙差點兒撲了過來,但只在瞬間,就站穩了,重新一屁股坐在稻草鋪上,問道:「你相信他們的鬼話嗎?你相信我梁大牙是漢奸嗎?」

  東方聞音欲言又止,一眼瞥見窗外閃過一雙眼睛,心裡明白,張普景和江古碑壓根兒就不相信她,之所以允許她來看梁大牙,其實另有所圖,是想通過她套出梁大牙的話。東方聞音沒有說話,做了個暗示動作,然後靠近梁大牙坐下,從包裡取出兩個白麵饃饃遞過去。

  梁大牙接過饃饃,狠狠地橫了東方聞音一眼,埋下腦袋就是一頓大嚼大咽,不多時兩隻鞋底大小的饃饃就消失了。吃完了,又捧起鋪邊的瓦罐,舉到空中,轟轟烈烈一陣牛飲,再放下瓦罐,擦擦嘴,一口長氣吸進肚子裡,便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東方聞音仍然無語,悄悄地又遞過來一個煙荷包,這是臨來之前特意向馬西平要的。

  梁大牙說:「多謝了東方同志,我對不起你啊,我這個大隊長沒有當好,連累你這個政委也受委屈,心裡真不是味道哇。」

  東方聞音的心裡又是一陣潮濕,壓低聲音說:「其實是我對不起你,我這個政委算是什麼政委啊,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卻連一點辦法都沒有,我連什麼忙也幫不上。從前也是,仗都是你們打的,罪卻又讓你們來受。我都糊塗了。」

  梁大牙喘著粗氣說:「話不能這麼說。你東方姑娘是為陳埠縣縣大隊起了重要作用的。你恐怕還不曉得,有一次楊司令要把你調回分區,被我擋住了。我什麼也不要你幹,只要你人在陳埠縣,一成的勁我能使出十成,要是沒有你,我十成的勁也當一成使。你往這裡一站,本大隊長就能沉住氣了,心裡什麼主意都有。我跟楊司令說,我寧肯拿一個中隊去換東方聞音。拍著心口想一想,我們在陳埠縣幹得差嗎?查查分區的功勞簿,那上面有多少戰果是咱們的?不差啊。咱們合作得多好啊……可是恐怕再也不能在一起戰鬥了……沒有想到會落到這步田地。」

  東方聞音的心裡忽然湧上來一陣巨大的感動,她沒有想到在梁大牙的眼睛裡她會那麼重要,會起到那麼重要的作用。可是事情已經形成這種局面,她又能說什麼呢?

  梁大牙從一個角落裡摸出一張書本紙,再撮出一撮煙葉子倒在紙上,卷起來,舉到嘴邊,用舌頭舔了舔,沾了點唾沫,手一哆嗦,煙捲沒有沾上便散了,金黃色的煙葉子從手指縫裡流了出去,撒了一地。再掏出紙,撮出煙葉子。這回將煙捲成了,劃了一根洋火,手一抖,火又滅了。東方聞音輕輕地噓了口氣,走過去接過洋火,幫他把煙點著了。

  門外又閃過一個影子。

  東方聞音定了定神,把握住情緒,換了一副聲調,提高音量說:「梁大牙,你要相信組織,認真地反省你的問題。」

  梁大牙會意,轉過臉,大咳一聲,朗聲說道:「我的那些問題我過去說過多遍了,現在再說一遍,並請你代我向組織彙報。第一,說我出身剝削階級家庭,純屬胡扯。我祖上是當過商人,但是商人不等於就是剝削階級。我本人過去也有幾塊洋錢,那是我給人家當夥計掙的。第二,說我投機革命,這是故意栽贓。我從前有過投國民黨的想法,我認帳,但是我不承認那是投機,因為那時候我不瞭解八路軍。楊司令說過,無知者無罪。自從參加了八路軍,我梁大牙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抗日,這個事實但凡長了眼珠子,都是能夠看得見的。第三,說我生活作風惡劣,從前在藍橋埠搞腐化,這是無中生有。我離開藍橋埠才十九歲,那時候百事不懂,我不懂什麼叫搞女人,也不懂得搞女人是不是就是破壞抗日。第四,說我假借抗日的名義到斜河街逛窯子,血口噴人,我當時只想殺漢奸弄幾條槍。就算我有那個心,也沒有那個時間。第五,說我有本位主義思想,這是歪曲。我確實曾經要求提拔我看重的人,但那是為了抗日作戰。我所提拔的人都是英雄好漢,不是稀泥軟蛋。大戲裡都唱,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我們為什麼就做不到?第六,說我給漢奸維持會長拜夀,事情是有的,但這話不全對,我是給撫養我的朱二爺拜過壽,也送了二百塊大洋,朱二爺當了偽政權的維持會長是不錯,但他不是漢奸,這一點組織上已經有結論了,有的人老是揪住這個問題不放,用心險惡。第七,說我調戲婦女,這是小題大作。我是擰過人家女同志的屁股,但人家也擰過我的屁股。竇玉泉那一次到上派河組織春耕,還跟牛二的婆娘摔過跤掏過襠,那算不算調戲婦女?說我威逼同級女幹部做老婆,這話說對了一半,用你們的話說這叫追求愛情,不是什麼卵子……威逼。追求愛情我不僅承認,而且還要追求下去,放我出去,我立馬就給組織上打報告……」

  梁大牙越說越起勁,說到最後,便是手舞足蹈了。

  東方聞音的心裡突然湧出一陣熱乎乎的潮濕感。她想,眼前這個看似粗莽的漢子,心裡其實有數得很啊。有些話,硬是讓他說得驚心動魄。她現在還無法準確地判斷自己對於梁大牙的感情屬￿哪個層面,究竟是敬佩、是同情、是可憐抑或當真有絲絲縷縷的愛之音弦?

  她覺得在這條凹凸山土生土長的漢子面前,自己竟然變得十分茫然了。

  梁大牙還在咆哮,當然是通過她向組織咆哮,可是她已經聽不進去了。她也鬧不明白這次「純潔運動」是怎麼回事。楊庭輝離開了凹凸山,她想去找王蘭田,但又聽說王蘭田的處境十分尷尬。王蘭田分工負責凹凸山地區的策反工作,可是幾處策反都是半途而廢。固商縣策反一個偽軍中隊反正,不僅沒有成功,反而為日軍利用,固商縣縣

  大隊損兵折將,傷亡八十多人。對這個問題最早提出疑義的是竇玉泉,但具體調查的是李文彬和江古碑,他們到處奔波,搜集到王蘭田當年在洛安州教書時的三十六名學生中,有十二人在國民黨軍裡任職,還有四個人甚至在「皇協軍」裡任職。當八路的,只有兩個人。這樣,竇玉泉等人對王蘭田當年地下工作效果的懷疑也就似乎有些根據了,而王蘭田當年對上的聯絡人就是楊庭輝,王蘭田和楊庭輝是一根繩子上拴的兩隻螞蚱。顯然,巴掌扇在王蘭田的臉上,楊庭輝也跑不了疼痛。可是,這些話怎麼能跟梁大牙說得清楚呢?

  分別之際,東方聞音把握住情緒,公事公辦一般問梁大牙對組織還有什麼要求,梁大牙大吼大叫,說:「第一,我要求見楊庭輝司令員和王蘭田副政委。第二,如果不讓見楊、王,那麼請組織上算一筆賬,分區的功勞簿上記錄了我梁大牙親手殺了十六個日本鬼子,一顆鬼子頭換一隻雞,一天給我送一隻雞來,熟的行,生的也行。每天只給半斤稀飯,老子受不了。吃完十六隻雞,小腿一伸拉他娘的倒,老子不當餓死鬼。第三,果真把我梁大牙斃了,請你們在洛安州裡貼出告示,看看鬼子放不放炮仗,聽聽老百姓罵不罵娘。第四,……」

  梁大牙說到這裡,看了東方聞音一眼,略作沉吟,然後接著說:「別人作弄我說我是漢奸,我不管他娘的,但是你不能說我是漢奸。這個世界上,我沒有別的親的熱的了,收屍那天,你找個背陰處為我哭上一場,我在九泉之下給你磕十個響頭,保佑你一生平安。」

  說完,兩眼緊緊地盯著東方聞音,等待她的回答。

  東方聞音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自己控制住,兩眼潮濕地看著梁大牙,輕輕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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