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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067

  日落月出,老天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輪欲盈未盈的豐月綴在黛青色的天幕上,高高地懸掛在凹凸山的上空。如波的月光從山脊上滑落,飄揚而下,又在山壑河谷和湖塘裡濺起片片鱗光,蕩漾在天地之間。幾縷沁涼的光線透過粗大的窗櫺斜斜地射進潮濕的小屋,落在朱預道的臉上,慢慢地挑開了他那雙沉重的眼皮。睜開的眼皮眨了幾下,看見了滿屋子的昏暗,於是又閉上了。

  朱預道自己也鬧不明白被關了幾天,最後的記憶是江古碑親自審問了他,要他交代梁大牙同劉漢英的關係。他說沒聽說梁大牙同洛安州日偽有什麼關係,他只知道洛安州的鬼子和漢奸都害怕梁大牙。

  江古碑又要他交代同周柳樹接頭的情況,交代梁大牙是怎樣佈置投敵的。他便交代了。

  他說那是奉分區王蘭田副政委的指示,做敵人的統戰工作。梁大牙從來也沒有說過要投敵,只是準備策應「皇協軍」三大隊反正。

  江古碑又追查王蘭田給梁大牙的密信內容,他說從來不知道有什麼密信。江古碑再問,策應「皇協軍」三大隊的事情,楊庭輝有沒有作過什麼具體的指示?他回答說只知道這件事是王蘭田副政委負責的,沒聽說楊司令員有過什麼指示。

  江古碑又問,上次去藍橋埠給漢奸朱惲軒祝壽,都跟哪些漢奸接了頭,那是不是王蘭田和楊庭輝佈置的?他說那次只是給朱二爺祝壽,完全是梁大牙個人的主意,同楊司令和王副政委毫無瓜葛。在藍橋埠,就是到了朱二爺家,別的什麼人也沒見。

  江古碑後來說,這個人看來是個鐵杆親信了,拒不交代問題,可以劃成敵我矛盾了,你們接著問吧。

  說完,江古碑就走了。此後審訊他的便是鋤奸科的幹事和特委警備隊的人。他回答了十一個不知道,於是也就挨了十一頓拳腳。最後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便被關進了這間山洞似的黑屋子裡。

  現在究竟身處何地,是在梅嶺呢還是在特委所在地船沖,是江店集還是陳埠鎮,朱預道一概說不清楚。但是有一點他知道,他還在凹凸山,凹凸山秋天的月亮是銀黃色的他認得,凹凸山的茶樹味道和梔子花香他也聞得出來。

  那天,朱預道剛從週四根家回到中隊部,冷不防被人頂住了後腰,他心裡一驚,料想是遇上「石榴一號」了,他在舉起雙手的同時猛然出腿後踢,沒想到踢倒了一個軟綿綿的身體。他一個鷂子翻身,正要反手擒拿,卻看見滾倒在地上的是岳秀英。

  朱預道驚問:「秀英,你這是幹什麼?」

  岳秀英痛得齜牙咧嘴,但卻一聲不吭,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拉住朱預道的胳膊,低喝一聲:「別吭氣,跟我走!」

  朱預道抽出雙槍,疑疑惑惑地跟著岳秀英鑽進一個巷子,拐到岳秀英的表叔馬萬余家。落座之後,那顆撲撲亂跳的心還沒有平靜下來,岳秀英便一臉悲壯地問他:「朱預道,你去週四根的家裡做什麼?」

  朱預道心中一怔,脫口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岳秀英柳眉倒豎,一本正經地說:「你先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你先說說你去做什麼。」

  朱預道的腦袋瓜子轉了一圈,暗自琢磨,本部同周柳樹的接觸剛剛開始,三大隊的反正是一項高度機密的工作,即便是對岳秀英,也不能輕易透露。想到這裡,朱預道故作放鬆地說:「秀英你問這個幹什麼?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

  豈知話音剛落,岳秀英的手槍便戳向他的腦門。岳秀英厲聲喝道:「我算是瞎了眼,原先還當你是抗日英雄,我連人帶心一起交給你了,沒想到你是個漢奸。今日裡也算是了卻一段孽緣,要麼是我打死你,要麼是你打死我。」

  朱預道驚詫歸驚詫,想了想,很快就有些明白了,伸手輕輕地推開岳秀英的槍管,從容不迫地點著了一根紙煙,撇撇嘴笑了笑說:「岳秀英同志,你這話是從何說起呀?我是到週四根的家裡去過,但那是執行任務。至於是執行什麼樣的任務,我現在不能跟你說,因為那是保密的。但是有一條,我沒當漢奸,我沒做半點漢奸事。你要是不分青紅皂白就向我開槍,那恐怕你真是要把漢奸當定了。」

  空口無憑,岳秀英當然不會只聽他一張嘴說,追問道:「可是我憑什麼才能相信你呢?」

  朱預道站起身來反問道:「可是你憑什麼就不相信我呢?」

  岳秀英的話頭咕咚一下噎住了。是啊,平心靜氣一想,朱預道的話也有道理。對於現在的她來講,朱預道的話不可全信,但是李文彬的話就更不能全信了。在李文彬那一頭,掛著一面組織的旗子。可是在朱預道這一頭,又沉甸甸地綴著一份剪不斷理還亂的情啊。在同等的條件下,她當然是寧肯相信朱預道而讓李文彬去他娘的。

  愛情終於起了作用,岳秀英悻悻地收起手槍,然後把李文彬佈置給她的任務從頭到腳說了一遍。

  朱預道靜靜地聽,一聲不吭。聽完了,才走過去,把手按在岳秀英渾圓的肩膀上,問道:「你相信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岳秀英別過臉,把朱預道的手從肩膀上拿開,說:「我自然巴望那不是真的,可那是組織上掌握的,由不得我不信。」

  朱預道冷笑一聲,收起雙槍,再一次走過去把手搭在岳秀英的肩膀上,並且用力掰過了岳秀英的雙肩,看著岳秀英的眼睛說:「我跟你講,這裡面有名堂,有人下網要逮大魚,他們捋我的辮子在次,弄梁大牙才是主要的。弄了梁大牙,還要敲楊司令和王蘭田副政委的門

  牙,我說的你信不信?」

  岳秀英這回倒是沒有把朱預道的手拿開,但是仍然沒有被說服,她仰起臉,似怨似恨地說:「任憑你說得塌天破地,可是你得跟我講你去週四根家裡去做什麼。你不說清楚,我這心裡就不踏實,就有一塊陰病,就信不過你。」

  朱預道雙手用力,捏了捏岳秀英的肩胛骨,把岳秀英的臉搬近了,笑著說:「你就是開槍打死我,眼下我也不能對你講實情。我是八路軍的中隊長,我的紀律是鋼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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