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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在一批新成長起來的土八路幹部中,進步較快的除了梁大牙,往下就數朱預道了。如今的朱預道,再也不是藍橋埠上的那個掛著鼻涕的小夥計朱一刀了。幾年揮戟橫槊奔突於凹凸山沙場,練就了一身卓越的兵戈功夫,手持雙槍能打天上飛鳥,六十米開外,飛刀能削竹梢。

  除了在梁大牙的指揮下神出鬼沒地搞小出擊,朱預道還獨當一面地幹了幾件漂亮的事情。

  前不久,護送一批新四軍幹部去西北,朱預道親自抱著一挺機關槍開路,一百八十裡路的敵佔區,逢山過山,逢水過水,不僅保護新四軍幹部團二十五人安全地過了淮河,並且還捎帶著打了兩家漢奸的浮財,讓新四軍幹部團的首長們美美地吃了兩頓大魚大肉,分手時還帶走四個豬後腿。如此,朱預道自然就被梁大牙視為心腹股肱。至關重要的任務,總是首選二中隊完成。平日裡多數時間梁大牙也是跟二中隊在一起。但凡遇到硬仗,梁大牙必然親自抱一挺機關槍死打硬拼,朱預道則緊隨其側,揮舞雙槍率隊衝鋒疾如旋風。在作戰指揮上,朱預道雖然談不上什麼章法,但是遊擊戰術運用自如,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好打則硬打,不好打則軟打。這一套熟能生巧,巧能生風,帶領二中隊在凹凸山下打出了八面威風。不僅梁大牙對其有所倚重,連楊庭輝都對其刮目相看。凹凸山裡甚至傳出風聲,楊庭輝一直向上請求,自己專任政治委員和專職特委書記,集中精力作遊擊戰術研究和根據地建設工作。倘若不是因為資歷淺薄,加之張普景和竇玉泉等人堅決抵制,梁大牙恐怕都當上分區的司令員了,而朱預道接替梁大牙擔任大隊長也是極有可能的。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有一個人勢不可當地把自己的命運同朱預道連在一起了,她就是地方二區的女區長岳秀英。

  那件事就發生在上個月。

  052

  上月中旬,岳秀英跟二中隊的幾名幹部到徐家集去組織建立村政權。完事後,副中隊長胡文起和余排長因為還要留下訓練武委會的民兵,她和朱預道便先走了。回來的路上,走在草棵裡,沒想到一腳踩了一條花皮青蛇,她呀的一聲尖叫往前猛跳,一下子就撞到朱預道的背上。朱預道回過身來,一把接住了她。這時候她再看朱預道,那雙男人的眼神兒就有些不對勁兒。

  看著朱預道不大對勁的眼神,她的眼神兒也就不大對勁了。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熱天穿得薄,一隻強健有力的胳膊攥著一隻渾圓溫熱的胳膊,攥得嗓子眼裡撲撲通通地響。岳秀英的月白土布小褂子和朱預道的灰粗布軍裝眨眼之間就被汗水滲個透濕。再往後,就走到一個隔年的瓜棚旁邊。那時節,新瓜秧子還沒有落苞,一眼望不到邊的瓜地像是一片綠色的湖水,漫無邊際地湧向遠處的山根。田野裡寂無一人,只有一輪熱氣騰騰的太陽悠忽遊哉地懸在中天之上,將一地青藤嫩蕊蒸騰出潮濕的清香。

  走著走著,步子就有些輕飄飄的。

  朱預道說:「好熱的天,進去歇歇怎麼樣?」

  岳秀英說:「那就進去歇歇吧。」

  二人便一前一後鑽進了瓜棚。瓜棚裡有一堆稻草,稻草上攤了一張破了三成的竹席子,散發出黑亮的油光和陳舊的汗味。就在那張破了三成四邊不齊的席子上,一件駭世驚俗的壯舉隆重地展開了。

  對於朱預道來說,那個瓜棚無疑是他今生今世最先遇到的天堂。那是怎樣的一種激動和幸福啊!一個熱熱的身體挨上了另外一個熱熱的身體,那片瓜地在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片波濤洶湧的海洋。滿地的嫩瓜秧子晶瑩碧翠,黃黃的碎花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采蜜的蜂和追逐的蝶在眼前飛來飛去。眼花繚亂中他們就走進了一個渾渾沌沌的天地。太陽亮得刺目,滿世界都是燠熱的光環。後來他們就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窩在瓜棚的那張破席子上,他已經記不清他和岳秀英都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好像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但又好像什麼都說了什麼都做了。他依稀記得他把駁殼槍頂上了火攥在手上。那時節,岳秀英倒不驚駭,帶著滿臉幸福的期望,暈乎乎地說,朱中隊長你是要殺我嗎,你為啥要頂上火啊?他說我不會殺你可是我想殺了我自己,我……我恐怕就要……犯紀律了。岳秀英渾身顫得快要哭了,那張豐盈俏皮的嘴唇像是染滿了八月的石榴汁。岳秀英說,要犯紀律咱們一起犯,咱倆都不說出去就不算犯紀律了。

  再往後就都不說話了,兩顆心一起跳,跳得撲撲通通地響,像是滿地亂滾的熟透了的瓜。一隻瓜撞到另一隻瓜上,就裂開了翠綠的瓜皮,現出了紅紅的瓜瓤,他急匆匆地向那裂開的瓜瓤亂沖亂撞,紅紅的瓜汁便流了一地……哦,這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情啊,這裡原來是一片正面更寬縱深更遠的戰場啊,這是一片既令人熱血沸騰也讓人迷醉消魂的戰場。不同的是,在這片戰場上,無需運籌帷幄,也無需佈陣謀局,這片戰場只需要一種武器,那就是激情,發射激情的撞針便是滾燙滾燙的心。在這片戰場上,進攻者與防禦者共為同盟,勝利與失敗合為一體,廝殺與搏鬥目標一致,爭奪與佔領並肩行進。硝煙飄揚在九天之上,波濤洶湧在心海底層。一個趟過楚河長驅直入,一個簇擁漢界土來水淹,一個是單槍匹馬深入人心,一個是迷宮洞開包羅萬象……哦,這是何等的暢快淋漓,這真是痛徹骨心的快活。

  直到過了很久之後朱預道才幡然醒悟,在這個世上,只有人,惟一只有人才能使另外一個人達到這種高聳入雲的境界,現在他才明白,男人最貴重的東西原來竟然就是女人。

  戰鬥結束後,朱預道拎起了駁殼槍,這才發現,岳秀英滿臉都是淚……

  快活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那快樂就像一柄尖銳的犁,耕深了相思和渴望的旱地。那次從徐家集返回江店集之後,朱預道簡直不敢再見到岳秀英了。岳秀英倒是照樣咋咋呼呼,開會辦事在一起時,把臉上裝點得不顯山不露水,可是掉底子的事情也還是防不勝防,有心人有意無意地開她一個玩笑,她臉上的那片顏色便紅得十分可疑。

  每當太陽落下月亮升起,大事做完小事沒有,朱預道的心便會魂不守舍地走進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走到那個燙熱的初夏的前晌……

  哦,那片流金溢彩的瓜秧之野,那盛滿了紅色汁液的竹梁瓜棚,還有那在激情和呻吟的風暴中左右搖曳的蒿草,以及蕩漾著綠黃的苗尖和遍地流淌著的潮濕的初夏的陽光……夜越深相思也就越深,同志們的呼嚕聲越響他心裡的喊聲也就越響,夢裡偶爾會嚎叫一聲,醒來

  便會驚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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