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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034

  陳墨涵第一次看見石雲彪笑了。石雲彪笑了,而且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那種在勝利之後由心底湧上臉膛的痛快的微笑,儘管那微笑持續的時間十分短暫。

  陳墨涵現在已經作為作戰參謀緊隨石雲彪前後了。

  能夠當上作戰參謀,對陳墨涵來說多少有點意外。那天他當真被趙無妨摔了一百次,嚴格地說,是他同趙無妨摔了一百次。摔跤這行當,陳墨涵並不陌生,孩童時在藍橋埠玩過。但是,作為一個軍人進行軍人式的摔跤,在他來說還是第一次。

  他自然不是趙無妨的對手。前十幾跤,他尚且能夠使出吃奶的勁,像一隻初生的牛犢,雖然稚嫩卻不畏懼。然而,被摔上三十來個回合之後,他已經是鼻青臉腫,只有招架之功絕無還手之力了。

  而趙無妨是不會輕易罷手的。

  一個人把另外一個人像死狗一樣拖在背上,又像死狗樣摔在地下,那種聲音有如擊鼓,隆重而又生動。人摔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摔倒之後,勝利者還要繼續辛苦,要大吼大叫,用最肮髒最粗野的語言作為神來之氣,把眼前那個不堪一擊癱倒在地的讀書蟲激活,像氣球一樣一點一點地撐起來,讓他憤怒,讓他仇恨,讓他用屈辱把自己膨脹成一個龐然大物。然後,再把他拖在背上,再把他摔在地下,再讓他癟掉,如此周而復始循環不停,其樂無窮。

  一百次啊,無論是摔別人還是被別人摔,這都不是一個小數目。勝利者的快樂有多少,失敗者的屈辱就有多少。當然,摔倒了還必須爬起來,必須為勝利者繼續提供打擊對象,繼續給人家提供快樂的依據,把自己揉成一團軟面,再烤成餅子雙手獻上去給人家品嘗。

  摔倒了爬起來是一種本能,摔倒了在爬不起來的時候還能爬起來,那就全憑意志了。

  大約是在被摔倒五十次之後,也是在度過了漫長的絕望和悲哀乃至痛恨的黑暗之後,陳墨涵感覺到自己的血被摔燙了,年輕的骨骼被摔得喀喀作響,風雲滾動的腦海裡射進了一條執拗的思路——他娘的不能再讓他這麼摔下去了,不能讓這個狗日的中隊長太猖狂了。他開始運用智慧進行還擊。他在裝死片刻之後,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躍起一腳,出其不意地踢了趙無妨一個掃堂腿,然後攢足最後的力氣跳起來把趙無妨撲在身下。被陳墨涵死死摁在地上的趙無妨幾乎喘不上氣來,卻喘出一聲大笑,說你小子還是老實啊,吃了那麼多苦頭才學會這一招,真是他娘的飯桶。說完一蹦而起,先是抱住了陳墨涵的膀子,然後把他掀到背上,再然後又像麻袋一樣把他重重地摜在地上。

  陳墨涵頓時感到通體舒泰。這時候已經沒有了疼痛,沒有了斷裂,沒有了膨脹,他惟一剩下的只有一個念頭了——爬起來,送給他摔,別讓他閑著。狗日的摔我吧摔我吧,老子還能站起來!爬起來啊爬起來,給他也來個黑虎掏心。你摔啊你摔啊狗日的看你能把老子怎麼樣?

  趙無妨似乎沒有絲毫的同情心,一邊摔還一邊快樂地大吼大叫:「你小子給我看好了,這一招叫倒踢紫荊;這一招叫金蟬脫殼;嘿嘿,這一招瞞天過海;哈哈,這一招欲擒故縱;嘻嘻,拖刀計;呸呸,回馬槍;啊……引蛇出洞;咦……釜底抽薪;喳……貓盤老鼠;喔……雙車鎖喉……」

  陳墨涵感覺他的腦袋已經被摔碎了。讀過的那些書被摔碎了。那悠揚的琴聲被摔碎了。藏在心海深處那雙楚楚動人的少女明媚的眸子被摔碎了——那些已經摔碎了的殘渣在趙無妨粗壯而痛暢的喘息聲中粘合在一起,聚結而固,被一次又一次譏諷嘲弄和挑釁的爐火灼得通紅,鍛打成鐵。

  陳墨涵倒下了九十九次。

  第九十九次倒下去的時候,他抱住了趙無妨的雙腿,準確地說是抱住了趙無妨的一雙腳後跟。然後他使出吃奶的勁想站起來,自然是站不起來的,只能把腰貓成一個直角。說不清楚是用了力,還是憑著自己的身子往下倒,反正他是一頭撞到了趙無妨的腰上。

  於是乎,趙無妨的兩隻腳就像踩滑了西瓜皮似的往前哧溜,而上面半個身子則又曲裡拐彎地向後仰了去。著地之前兩隻手還在亂抓亂撓,嘴裡還叮裡咣當笑得喘不過氣——「噢哈哈呵嘿你狗日的還會……狐狸裝死哈哈……偷襲……」

  那一跤摔完,陳墨涵在鋪上結結實實地躺了六天,到了第七天,他又重返操練場。果然來了一道命令,他當上了第七十九大隊一中隊的二排長。

  前幾天接到預先號令,七十九大隊擴編為七十九團後,水漲船高,各中隊長均遞升為營長,排長們也大都升任連長副連長。陳墨涵因為資歷淺薄,也缺乏戰功政績,提升過快顯然很難服眾,經由莫干山提議,石雲彪把他調到團部當上了作戰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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