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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026

  現在,劉漢英和左文錄等人就這麼懷著一腔極其複雜的心情,面無表情地觀看著第七十九大隊的操練。這是一種奇特的操練方式。三百多個官兵端槍拼刺,已經練過兩個多時辰了,全都是一個單純的動作,那就是勢不可當地往前猛刺,出如脫兔,收若歸龍,一遍又一遍,一動比一動兇猛。三百多人在兩個多時辰的操練中,居然沒有吼出一聲,沒有像其他隊伍那樣會爆發出沖呀殺呀的叫喊。按照通常經驗,操練刺殺這種動作是要伴之以吼聲的,那是一種遏制不住的發自肺腑的膛音。可是七十九大隊沒有,他們的膛音呢,他們的那一股澎湃的殺氣到哪兒去了呢?注視良久,劉漢英似乎明白了——他們的吼聲全都像驚雷一樣滾動在心底。從他們那些繃緊了的紫銅色的臉膛上,從他們那恨不得戳破山巒的衝刺中,從他們那噴著火焰的目光中,劉漢英驚悸地看見了一種他並不陌生的東西——仇恨。

  仇——恨?

  是的,是仇恨。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隊不會如此沉默;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隊不會如此兇猛;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隊不會如此堅固如凝。作為軍人,劉漢英比別人更清楚地知道,軍隊的確是太需要仇恨了,沒有仇恨的軍隊是不能打勝仗的。仇恨,往往是一支戰鬥

  部隊的靈魂,是帶領他們踏入死亡地帶穿越槍林彈雨的旗幟。仇恨就是軍隊的宗教。而七十九大隊的仇恨,尤其是石雲彪、莫干山心中的仇恨,是巨大的。

  劉漢英明白無誤地看見了,在這三百多人的隊伍裡,就有同樣端著長槍殺氣騰騰的石雲彪和莫干山,甚至還有前不久才從軍的馬尚善、陳墨涵和王西村之流的新成員,那些年輕的臉上居然也被鑄進了仇恨的顏色。

  在劉漢英的印象中,石雲彪、莫干山以及七十九大隊的中隊長們,似乎每時每刻都存在于他們的士兵之中。就是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向七十九大隊的士兵們灌輸著那種可貴而又可怖的東西——仇和恨。

  白駒過隙,鬥轉星移,老兵們成了中堅,新兵們成了老兵,而把他們凝固在一起的那種仇恨的精神卻絲縷相傳,永恆不死。於是,七十九大隊成了一支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隊。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隊是蔑視一切的,可殺而不可辱。

  況且,七十九大隊還有一套獨特的自成體系的治軍方略呢。

  劉漢英曾經對石雲彪、莫干山等人的根底作過研究。原七十九軍幾乎沒有黃埔系軍官,就連保定軍官學校出身的也鳳毛麟角。但是這支軍隊有一個奇怪的特點,那就是連以上軍官都要讀戚繼光的《練兵實紀》和《紀效新書》,營以上軍官要能背誦某些篇章,團至軍的軍

  官要熟讀孔明的《將苑》。在非戰鬥情形下,每個月要集中上一次大課。

  兩個月前,劉漢英去七十九大隊巡視,遠遠望去明晃晃的一片,那是刮了光頭的莫干山帶著同樣刮了光頭的排以上軍官們正在搖頭晃腦地背誦——夫為將之道,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饑;軍火未然,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張蓋……

  劉漢英當時頗不以為然,鄙夷地認為這是生搬硬套古人的治軍原則,既呆板拘泥又充滿了酸腐氣。但是不久之後劉漢英就發現自己錯了。七十九軍的這些人,不相信党國領袖而偏偏敬重于傳統將道。原軍長武培梅經常對部屬講述「昔者良將之用兵,有饋簞醪者,使投諸河與士卒同流而飲」的故事。這些故事是深入人心的。無論是武培梅還是師長旅長們,直到石雲彪莫干山之輩,莫不與士兵同餐共飲。反復的灌輸加上軍官自身行為的影響,使部隊形成了獨屬￿他們自己的宗教。曾經蒙奇天大冤至今仍然滿腔悲憤,又使得七十九軍的殘部心淨如水勵精圖治。

  從收編為七十九大隊至今,劉漢英沒有發現七十九大隊有一名軍官貪餉,沒有發現七十九大隊有一名官兵抽大煙,沒有發現七十九大隊有一名官兵嫖娼賭博。劉漢英所見到的最多的是石雲彪和莫干山跟士兵們蹲在一起吃飯。石雲彪有一句口頭禪——士兵吃肉,軍官吃菜;士兵吃幹,軍官吃稀;士兵吃稀,軍官喝水。

  這太可怕了。

  這樣一支部隊,就像一隻鐵桶,被一種卓越的精神箍緊了。他們有仇恨,他們的心中有淤血的鬱結。只要你不把東條山事變的真相說清楚,只要他們的仇恨依然在懷,鬱結依然在胸,那麼他們就不可能與你同心同德。

  為什麼要沉默呢?沉默不是默認,不是說咽下一口熱血就冷卻了。打脫門牙和血吞,不是白吞的。沉默得越久,壓抑得越深,最終爆發出來的仇恨的力量就會越大。作為凹凸山地區的軍政最高長官,劉漢英是十分清楚這一點的。

  027

  從舒霍埠茶山上下來之後,劉漢英讓左文錄派人請來副旅長文澤遠、政訓處主任吉哈天、二四六團現任團長張嘉毓、二四八團團長馬梓威、特務營營長齊格飛。在這些人當中,數吉哈天、張嘉毓最為劉漢英的心腹。

  對於文澤遠,劉漢英始終是抱有戒備心理的,此人寡言少語但老謀深算,肚子裡有牙,無論何時何地,臉上總是掛著悠然自得的微笑,顯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尤其在籠絡部屬方面,極其圓滑。由於他的世故溫和,同劉漢英的嚴酷和武斷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劉漢英的旅長就格外難當。若不是顧及全域,劉漢英甚至連作戰會都不想讓他參加。當然,最令劉漢英頭疼的還不是文澤遠的世故和圓滑,而是他那諱莫如深的背景。

  文澤遠既不是黃埔系也不是保定系,當然也不是綠林出身的土行伍,而是出身於「青幹班」。這個「青幹班」是某太子一手組建的,為其培養「太子党」的基地。雖然抗戰爆發後「青幹班」被委作他用,但是「青幹班」前幾期學員卻早已被撒到部隊。而且與老營軍官不同,這些人任職一律不帶檔案,其中自然大有玄妙。這就給部隊裡知根知底的老軍官們以極大的心理壓力,不知道這些「太子党」們會在眼皮底下折騰出些什麼雞鳴狗盜的事情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他們參上一本,沒等自己明白過來,便被人家暗中一個飛鏢打下馬來。

  劉漢英是一個來路清白出身磊落的國軍正規軍官,是憑著自己的戰績和實力一步步升上來的,又有一擲千金的黃埔軍校畢業生的響亮名牌,對軍隊裡那些倚官仗勢的紈絝子弟們是很瞧不起的,對於他們豢養的走狗當然就更加鄙視了。好在文澤遠為人還算平和,人是陰

  了一點,卻不大管事,甚至有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君子之風。

  會上,劉漢英將長官部的電報亮出來,大家看後面面相覷,都有些發懵。在座的沒有人不知道東條山事變是怎麼回事,也沒有誰不知道那個餓虎般靜臥在側的七十九大隊的存在對於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如今雖然同在凹凸山獨立旅供職,彼此稱同志弟兄,但是在座的人似乎沒有誰從心裡把石雲彪、莫干山真正看成是同志弟兄。在有些人的心目中,第七十九大隊甚至是比日本軍隊還要危險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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