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歷史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二八


  「可是,」張普景不僅對竇玉泉的曖昧不滿,還很惱火江古碑,槍斃梁大牙是他提出來的,見楊庭輝態度強硬,他卻龜縮了,這哪裡是革命者的姿態啊?沒有辦法,張普景只好硬著頭皮再一次赤膊上陣:「可是,司令員同志,我們是否應該注意一個傾向,注意不要過分強調單純的軍事觀點,而忽視了政治原則。梁大牙刁橫野蠻,趣味低級,如果讓這樣的人繼續擔任指揮員,並且獨當一面成為一個縣的抗日武裝的最高領導人,會不會有損我們八路軍的名聲?」

  楊庭輝沒有馬上回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才說:「老張的擔憂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是,事在人為啊。如果梁大牙現在就是一個既具有頑強戰鬥作風,又具有高度政治覺悟的人,那麼我們還要開這個會幹什麼呢?那就不用再研究這研究那了,乾脆把梁大牙調到支隊政治部給你當副主任算了。」說完後面一句話,楊庭輝笑了,笑得很輕鬆。坐在楊庭輝右邊的王蘭田也微微地笑了笑。

  張普景卻笑不出來,他已經明顯地感受到了楊庭輝話裡的諷刺意味,臉色悄悄地陰沉下來,瞟了竇玉泉一眼,竇玉泉仍然面無表情。其他人也都緘默不語。東方聞音只是從幾位首長的言語中感覺到似乎有些話不投機,她有些困惑,眼下她還沒有進入到凹凸山決策層的思想環境之中。

  楊庭輝的思路並沒有被打斷,接著前面的話題,仍然侃侃而談:「為了達到團結梁大牙,改造梁大牙,正確使用梁大牙,充分發揮他抗日積極性和勇敢作戰精神的目的,我提出三條提議。第一,正常宣佈梁大牙同志擔任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職務的命令。第二,向軍區報告,調動宋上大、馬西平、東方聞音三同志到陳埠縣工作,陳埠縣縣大隊政治委員由該縣縣委書記李文彬同志兼任,宋上大同志擔任副大隊長,馬西平同志擔任參謀長,東方聞音同志擔任縣大隊副政治委員。由以上三同志組成縣大隊特別支部,宋上大同志擔任書記,馬西平同志為副書記。」

  對於楊庭輝的第二條提議,東方聞音暗暗吃驚。副政治委員是個什麼角色啊,那是要帶領部隊衝鋒陷陣的,自己怎麼能勝任啊?她很想站起來推辭,但一看見楊庭輝也正在用嚴肅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注視著她,沖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是的,司令員一直都在強調,要她多接觸鬥爭實踐,要敢於在艱苦的環境裡鍛煉自己,提高自己。這一次的任命,想必也是司令員有意識地鍛煉自己,是責無旁貸的。這樣一想,東方聞音也就心安理得了。再掰著指頭算一算,除了自己,派給梁大牙的三個人中,有兩個原先都是做保衛工作的,宋上大還當過鋤奸科長。雖然司令員絲毫沒有流露出要對梁大牙採取任何防範措施的意思,但是僅僅從這項人事安排上,還是能體會到一種藏得很深的韜略。

  楊庭輝的意見還沒有談完,「第三,根據戰鬥需要,建議梁大牙中隊的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三同志分別升任陳埠縣縣大隊三個基幹中隊的中隊長。支隊另外抽調一批骨幹,分任基幹中隊的副隊長和各區中隊隊長。」

  張普景終於忍無可忍了,拍案而起:「我反對,我堅決反對。」

  楊庭輝說:「老張你坐下,冷靜點。我剛才說的只是提議。有不同意見,我們可以舉手表決嘛。」

  張普景坐下去,仍然心潮難平。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勢:除了東方聞音沒有表決權以外,在場的特委委員和支隊黨委委員有五位。在梁大牙的問題上,江古碑理所當然是他的同盟,根據過去的交談,竇玉泉對梁大牙也是反感至深,絕不可能支持梁大牙,就連王蘭田,如果他出於革命的責任感,恐怕也不會贊成楊庭輝的武斷安排。真要表決,自己的意見應該是占上風的。

  可是,表決的結果卻讓張普景瞠目結舌,甚至可以說心寒齒冷。當楊庭輝宣佈:「同意楊庭輝同志以上三條提議的同志請舉手」之後,楊庭輝自己先舉了手,然後是王蘭田和竇玉泉。江古碑左顧右盼,似乎有點猶豫,儘管他對把東方聞音派到陳埠縣去跟那個魔鬼「並肩戰鬥」一千個反對一萬個不放心,但是他往四周一看就明白了,這件事情已是大勢所趨,所以他最終還是舉起了手。

  堅持到最後沒有舉手的,只剩下了張普景一個人,形成了一對四的局面。那一瞬間,張普景幾乎咬斷了鋼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這是怎麼回事啊?

  025

  凹凸山抗日獨立旅少將旅長劉漢英久久地佇立于舒霍埠西南茶山的坡上,目光掠越茶林的梢尖,落在山坳裡烏龍集南邊的栗竹壩上。

  栗竹壩是第七十九大隊開闢的一塊訓練場地。眼下,栗竹壩東頭的那片打穀場上,正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慘烈的搏鬥——七十九大隊的官兵正在操練拼刺。

  劉漢英已經在這裡觀看很長時間了。他的身後跟著參謀長左文錄和幾個參謀人員。他們這一次觀看部隊訓練,既不是巡視,也不是檢閱,而是悄悄地來,悄悄地看,很有一些神秘色彩。

  劉漢英此時的心情真是複雜極了,儘管這是一個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七十九大隊的槍刺在陽光下熠熠閃爍,如同一片銀色的森林,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剛剛收到一份電報,上峰要把原第七十九軍殘部七十九大隊擴編為新編第七十九團。這份電報不僅使劉漢

  英無比震驚,也使他大惑不解。他仿佛看見了那個身居軍委會高位的陳上將拍案而起,正在聲色俱厲地呵斥他的頂頭上司蔣文肇——「交出東條山事變的責任者!槍斃兇手!」

  而他劉漢英恰巧是製造東條山事變的直接責任者之一。更何況東條山事變留下的禍根還埋在他的身邊呢。對於劉漢英來說,那段歷史將永遠是清晰的。如今站在舒霍埠的茶山上,那種濃烈的血腥味仍然一陣一陣地嗆著他的鼻竇……

  所謂的東條山事變,就發生在兩年前的全面抗戰爆發初期。

  是年五月,日軍以四千人眾並調集偽滿洲國四萬兵力大舉進攻中原東條山,駐守東條山的中國各路諸侯的軍隊有二十余萬,由於作戰準備不充分,加之互相推諉依賴,致使損失慘重,兵敗如山倒,十多萬軍隊奉命撤退至淠河以東。當時劉漢英是蔣文肇新六軍方阜陽師裡的一名團長,自然也在潰退之列。於是乎,整個東條山一線的中國軍隊只有非嫡系的雜牌軍第七十九軍堅守陣地,與敵血戰一場然後轉入敵後,憑藉險峰峻嶺與敵周旋,開闢了以源濟、沁豐為中心的抗日根據地。源沁抗日根據地的建立,直接威脅日軍的兩大據點——安豐和長水,並且拊通陽之敵側背,因此日軍勢必要摧毀該地區的抗日力量,自這年九月初起,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嚴密「掃蕩」。

  在「掃蕩」初期,日軍對七十九軍採取了政治誘降,宣揚「不打中央軍,專打八路軍」,又宣揚「不打後娘養的武培梅,專打蔣介石的寵兒蔣文肇」,「七十九軍要糧沒糧,要錢沒錢,除了賣命,一無所有」。

  應該承認,日軍對於七十九軍的處境確實是清楚的。

  七十九軍本來是一支地方軍閥部隊,在蔣、馮、閻中原大戰時,曾經同蔣介石的嫡系部隊打過硬仗,尤其賣命,使蔣部損失慘重。雖然在抗戰爆發後被編入國民革命軍的序列,但是蔣介石對於該軍的猜忌始終有增無減,軍餉長期短缺,武器多是內戰中軍閥所造,既土且笨。然而就是這樣一支軍隊,在姑子關戰役、郗口戰役、東條山戰役中,屢屢首當其衝,憑藉低劣的武器裝備同日軍血戰。

  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這支軍隊常常在緊要關頭遭到出賣,最需要保障的時候沒有保障,最需要援兵的時候沒有援兵。兩萬多官兵經常餓著肚皮作戰,大刀、石頭乃至木棍都是武器,其慘烈之狀,連劉漢英這樣的蔣門嫡系都不禁為之動容。

  侵華日軍見誘降不成,惱羞成怒,于當年九月二十七日調集三萬多兵力,分成十四路向七十九軍駐地實施梳篦式「掃蕩」,軍長武培梅中將率軍部和一師三個團僅三千餘人浴血突圍,一場鏖戰下來,只剩下一千七八百人。而此時為了保障蔣文肇部隊的轉移,長官部不僅沒有對九死一生的七十九軍殘部採取保護措施,反而命令他們重返火線。

  血戰三天水米未沾的七十九軍官兵此時徹底心寒齒冷了,武培梅決意抗命撤退,當場將蔣文肇部一二一團團長轉送的命令撕得粉碎,揮淚率部開拔。

  豈料此時一二一團已經奉命堵住了七十九軍的退路,竟然在山頭架起機關槍督戰。

  武培梅雷霆震怒,喝一聲:「擋我者亡!」然後親自抱起一挺機關槍,身先士卒沖了上去。置於死地而後生,哀兵之戰勢不可當,前來堵截的一二一團遭到武培梅殘部的毀滅性打擊,迅速崩潰。可是武培梅哪裡知道,當他率領不到一千人的隊伍沖過一二一團的堵截線之後,還沒有等他吐出一口長氣,蔣文肇指揮的七個整團將近一萬人,聲稱奉命圍剿叛軍,已經將他們包圍得水泄不通了。不用怎麼費勁,最高長官就輕巧地報了中原大戰的一箭之仇。在當時參加圍攻武培梅部的七個團當中,就有劉漢英的二四六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