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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心裡正在噗噗亂跳地想著,猛地又聽見叭叭兩聲槍響,在韓秋雲聽來,這兩聲槍響簡直就是從自己的身子裡穿過去的。兩槍都釘在桐樹上,連同前面一個槍眼,差不多也就是上中下一條線。這一下,韓秋雲不僅是不敢亂動了,連想也不敢亂想了。腦子裡一片空蕩蕩的,嗡嗡地響。直到高秋江說了聲向後轉,她才收了魂回過神來轉過身子。高秋江噓噓地吹著槍口上的淡淡煙縷,俊俏的狐媚眼笑成了一條細縫,臉色紅暈地說:「韓秋雲你行啊,還算膽子大的,一般的女子,像你們班的周碧雲,碰上這陣勢,恐怕早就嚇得尿褲子了。」

  周碧雲是廬州城裡一個富商家裡的小姐,是被她堂哥從家裡騙出來的,原先說是要去延安的,也是遇上了日軍進攻,斷了北上西去的路線,才不得已落在劉漢英的部隊裡。周碧雲本來年齡就小,才十五歲,膽子更小,見血就發抖。訓練十多天了,連初級考核關都沒能過去。

  韓秋雲說:「我跟人家城裡的小姐不能比,人家是金枝玉葉呢。可是隊長你看看,我這也是一腦門子冷汗呀。」

  高秋江沉下臉說:「你知道咱們是幹什麼的嗎?抗日是殺人的勾當,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你已經是抗日軍人了,要學會殺人,要敢於殺人。打槍是最基本的功夫,你一定要學會。」

  然後,從裝子彈開保險說起,又講了瞄準和擊發的要領。講了三遍,就讓韓秋雲練。

  韓秋雲端起槍,就像攥住了一條扭動的蛇,又害怕又噁心,雙手抖得厲害。這陣子她真有點後悔了,自己是一個姑娘家,雖然說在藍橋埠時連鬼都不怕,可是當真操起這個殺人的傢伙,要去做那殺人的活計,那是她以往連想都不敢想的。她委實有些鬧不明白,高隊長也是個女人,才二十來歲,怎麼會喜歡這東西?

  高秋江說:「瞄準——擊發。」

  韓秋雲左瞄右瞄,越是往前面看,前面的景物就越是模糊,那棵桐樹仿佛是一個受了傷的人,流著眼淚望著她。她實在下不了手。

  高秋江又嚴厲地喊:「韓秋雲,前面是個日本兵,正在向你走過來,他要糟蹋你。趕快開槍!」

  可是,不管高秋江怎樣叫喊,韓秋雲無論如何也看不見哪裡有什麼日本兵,她的兩隻眼睛一起睜開,這回反而把桐樹看清楚了,手哆嗦了一下便摳動了扳機。自然打不上。

  高秋江冷著臉走過來,一把奪過手槍,玩小把戲似的,喀嚓一聲就從槍膛裡跳出了一粒金光燦燦的子彈,落在高秋江的手裡。高秋江把它捏在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舉起來,朝著清晨的太陽看了看,然後,皺著眉頭對韓秋雲說:「你們這些人啦,還真把自己當成了小姐是不是?你如今是抗日軍人了,連槍都不會放,拿什麼去抗日?抗日是需要膽量和技術的。」

  韓秋雲紅著臉,好半天才吭了一句:「高隊長,我笨。」

  高秋江想了想又說道:「韓秋雲我給你說一件事。旅部手槍隊有幾個兵痞,倚仗是劉漢英身邊爪牙,色膽包天,有幾天晚上來摸夜螺螄,這件事你知道麼?」

  韓秋雲的臉更紅了,嘟嘟囔囔地說:「知道,怪膩歪人的。」

  所謂的夜螺螄,是當地俗言,戲指女人的胸脯子。戰地女子服務隊跟旅部只隔一條小河,崗哨由女隊員輪流值勤。這些女兵普遍膽小,抱著一根大槍往往像抱著一根燒火棍,一旦有了動靜,別說盤問了,自己先嚇得篩糠了,讓手槍隊的男人們趁虛而入,有好幾次潛進了院子。女兵們是兩個人住一間房,有些房屋除了崗哨勤務,就只剩個把人了,還由於同伴在外面值勤,往往是不閂門的。二班的董牡丹昨夜哭著去找高秋江,說她正在做夢,不知道怎麼搞的,就被被子蒙住了腦袋,摸了奶子不說,還差點兒讓人家把花褲頭給扯掉了。高秋江仔細看了看,董牡丹的胸前果然是青一塊紫一塊,芡實一般小巧的乳頭邊上,還有指甲掐出來的血痕。高秋江頓時怒不可遏,當夜去找劉漢英,要他整肅軍紀。劉漢英一本正經地對高秋江說:你們先查,查出來槍斃。其實劉漢英是裝糊塗,不用查他也知道是哪些傢伙幹的。可是高秋江就沒有辦法查了,沒有證據,自然槍斃不了誰。

  高秋江對韓秋雲說:「今夜我來安排幾個人,引蛇出洞,你算一個。晚上再有人來摸夜螺螄,你們就給我開槍打。」

  韓秋雲窘得很,憋紅了臉吭哧了一會兒才說:「高隊長,這事能不能叫別人做?」

  高秋江俊秀的眉眼跳了一下,倏忽又擠在一起了:「你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叫你打你就打唄,跟殺雞沒有什麼兩樣。」

  韓秋雲苦著臉說:「可是……可是我連雞也沒有殺過呵。」

  高秋江的火氣又上來了,昏天黑地給了韓秋雲一頓臭訓:「韓秋雲你要記住,姑奶奶們是女人也是抗日軍人,不是那些狗娘養的兵痞們的玩物。有人敢於犯賤,上打大頭下打小頭。本隊長看得起你,你願意幹得幹,不願意幹也得幹。違抗命令,我關你的禁閉。」

  韓秋雲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好把愁在一起的臉皮鬆弛下來,立正回答:「是,隊長,我聽你的命令。」

  然後,裝著很輕鬆很高興的樣子,接過了左輪手槍。

  015

  這個夜晚,韓秋雲的日子就難捱了。躺在床上,自然是不敢往深裡睡的。心口有些跳跳的,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興奮。

  以往,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直到十六七歲了,也沒有誰明確地跟韓秋雲講過,只是從成年人粗野的玩笑和那些罵人的話裡知道一些。那時候,她就朦朦朧朧地琢磨,除了白日吃飯幹活之外,男人和女人之間肯定還有一些別的什麼事情,憑心想,她知道那是一樁極其隱秘的事情,也是一樁極其重要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是不能給別人看見的,而這樣的事情又好像是人人都很看重的事情。

  在這個春風燥熱的特殊的夜晚,手槍隊摸夜螺螄的行徑讓韓秋雲產生很多聯想。讓她想得最多最苦最累的還是幾年前賀瘸子和水蛇腰做的那件事,那是在她十四歲以來第一次洞悉的一樁人間秘密。如今她依然清晰地記得,事情是發生在老河灣獨龍潭邊的桑葉樹下,從東往西數第五棵,這是絕對不會有錯的。當時她的桑葉籃子就掛在第一棵桑樹南邊的枝丫上。她是一個人獨自去採桑葉的,藍橋埠上只有她肯賣力氣跑遠路到老河灣採桑葉。以後韓秋雲自己都覺得邪乎,小的時候她的膽子是很大的,像個男孩子,越往大裡長膽子反而越小了,越長越是個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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