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歷史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梁大牙有些光火,他最看不起光說洩氣話的娘娘腔,最討厭人家翻他的眼皮子。梁大牙一梗脖子說:「他憑啥不要?咱兩個壯漢去抗日,又不是去白吃飯,他歡喜都來不及,豈有不要之理。再說眼下吃沒東西吃,睡沒場子睡,這山野又冷得要死,傢伙都凍縮了一大截,不去蓼城,又能去哪裡?」

  朱一刀可憐兮兮地歎了一口氣,說:「大牙哥,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有跟著你走了。走吧,反正是你走到哪裡我也走到哪裡。咱倆是一條繩子上拴的兩隻螞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梁大牙嘿嘿一笑,說:「這就對了。」

  再往前走,實在是餓得心慌腿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朱一刀才後悔起來。逃出藍橋埠那陣子,真不該聽陳墨涵的慫恿,跑到凹凸山來找甚麼卵子隊伍。早知道要受這份死罪,還不如跟鄉親們一起跑河東呢。

  梁大牙說:「還想聽故事麼?」

  朱一刀說:「能當飯吃麼?」

  梁大牙笑笑,說:「不能管飽,卻能解渴。」於是清了清嗓子,張嘴要講,卻又停住了,想了想才問:「前頭講到哪裡啦?」

  朱一刀皺著眉頭也想了想,說:「好像是講到兒媳婦看見公爹用屁股畫壽桃。」

  「噢,對了。」梁大牙咂咂嘴,又津津有味地講了起來——

  「這一下,兒媳婦快活了,自以為自己得到了家傳秘訣,學會了畫壽桃的竅門,回到房裡就往洗腳盆裡倒墨兌水,然後學著公爹的架勢,脫掉褲子泡屁股。泡了半個時辰,也往席子上挪,在宣紙上坐了一個屁股印。嘿嘿,別說,還真有些像。第二天,兒媳婦歡天喜地拿到街面上賣,可是賣了一個晌午也沒有人買。倒是有人來看她的畫,看完了,笑笑,就走了。兒媳婦心中納悶,都是一樣的貨色,怎麼公爹的畫別人搶著買,咱的畫就沒有人要了呢?比起公爹,自己的屁股又嫩又白又厚實,印出的壽桃富態又圓滿,咋就偏偏賣不出去呢?於是就截住人問。起先人家不肯講,問急了,人家說了,這位大姐,你這壽桃畫得好倒是好,就是有兩個毛病,一是太肥,肉乎得淌油,怪膩味的;二呢,少了件東西。你看你家公爹的畫,壽桃中間還有個把兒,可是你這壽桃中間卻沒有把兒。」

  朱一刀沒聽明白,迷迷糊糊地問:「兒媳婦的畫,怎麼就沒有把兒呢?」

  梁大牙回頭看了朱一刀一眼,說:「你真是個傻卵。你想啊,兒媳婦是個女人,褲襠裡少了個物件,往下一坐,能坐出那個把兒麼?」朱一刀這才恍然大悟,想了一會兒,撓撓頭皮又問:「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兒媳婦是誰呀?我怎麼沒有聽說過藍橋埠有這麼個人家啊。」

  梁大牙聳聳鼻子,怪聲怪氣地笑笑,說:「是陳墨涵的爺和陳墨涵的娘。」

  朱一刀起先還當是真的,齜著牙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勁兒,說:「不像。陳墨涵他爺是舉人,不是畫畫的。陳墨涵他娘是縣太爺家裡的千金,也是不畫畫的。你這故事……怕是假的。」

  梁大牙哼了一聲,嘿嘿一笑說:「狗日的陳墨涵不跟老子走一條道兒,老子編個瞎話窩囊他的爺和他的娘。」

  007

  直到天色啟新,東方已經泛白了,梁大牙和朱一刀才摸進蓼城東門外的榆林寨。沒等他們去找隊伍,隊伍卻先找到了他們——剛剛進寨,就被兩個莊稼漢模樣的人跟上了,兩杆硬火抵著屁股根,把他們送進一所農家小院。押解他們的漢子管這裡叫支隊部。

  後來就來了一個官長模樣的人,頭上戴著坑坑窪窪的八角帽,梁大牙從前見過,那叫紅軍帽,可是官長身上穿的卻是灰色的八路粗布制服,二十多歲年紀,中等個頭,右肩斜挎著一個牛皮包,左肩上挎著一把盒子炮。

  梁大牙認得幾十個字,眯眼一看那官長臂上佩戴的小牌牌,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媽那個——蛋!遇上八路了。

  八路官長模樣的人倒很隨和,雖然沒有親熱的意思,但是臉上表情也沒有顯出敵意。八路官長在大方飯桌旁邊扯過一條凳子坐下,摸出一片舊報紙,一邊捲煙卷,一邊問話:「你們是幹什麼的?」

  梁大牙是見過世面的人,此時並不怯乎,愣愣地看著八路官長,反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八路官長抬起頭來,很注意地看了梁大牙一眼,說:「我們是八路軍凹凸山抗日遊擊支隊。」

  梁大牙點點頭,這才大大咧咧地介紹自己:「我是藍橋埠瑞泰米店的前門掌櫃梁大牙,他是藍橋埠篾匠朱大財的兒子朱一刀。」

  「哦——,」八路官長噓了一聲,站了起來,說:「我說怎麼看著眼熟呢,原來是梁大牙梁先生呵……」說著,就向梁大牙走了過來。

  梁大牙有點意外,又有點得意,感到自己名氣很大,連八路軍官長都曉得。得意之中又有點犯糊塗——他的確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結識過眼前這位八路官長,便傻呵呵地問:「你是誰?」

  「梁先生不記得啦,前年我在藍橋埠被人追捕,掛彩後,鑽進瑞泰米店,就是你梁大牙梁先生把我藏在條案下面,救了我一條命啊。」梁大牙這才想起來,是有這麼一回事。那時節他還以為那個人是個逃命的賊呢,沒有想到竟然是個八路軍的長官。

  「梁大牙先生同情革命,有正義感,是我們不應該忘記的。」八路官長又說。

  梁大牙心裡想笑,暗想,啥叫同情革命有正義感呢,咱梁大牙就是這樣的人,誰軟了咱拉誰一把,誰橫了咱踢他一腳。那天被追的是你咱幫你,被追的要是別人,咱也照幫不誤。還有,這位八路官長一口一個梁先生,叫得梁大牙多少有點難為情。自己琢磨,咱一個糴米糶糧的夥計,算什麼先生呢?從小到大,咱只有一個名字,就是梁大牙。再一想,梁先生就梁先生吧,反正比叫梁大牙受用多了。

  八路官長此刻已是笑容滿面了,讓人給梁大牙和朱一刀各上了一碗洛安州瓜片茶,然後問道:「二位這是要往哪裡去呀?」

  梁大牙一仰脖子,咕咕咚咚一陣牛飲,喝完,捋起袖子抹了抹嘴巴說:「我說長官,能不能給咱弄點飯吃?咱一天一夜沒沾水米了。」八路官長一拍腦門,說:「我倒是把這茬子事給忘了。」扭頭向一位端著盒子炮的漢子揮了揮手。那漢子掖起盒子炮出了門,不多一會兒,便托著盤子端進來兩隻粗瓷大盆和兩隻藍花海碗,一盆蘿蔔燉肉,一盆大米乾飯。跟著漢子進來的還有一個人,白淨面皮兒,個子不高不低,身子骨有點單薄,也戴著八角帽,胳膊上還挎著繃帶,有新滲出來的血跡。

  八路官長跟白淨面皮兒打了個招呼,說:「張主任,你怎麼出來了?別傷了風。」

  那個被叫作「張主任」的白淨面皮兒說:「這點輕傷算什麼,不妨事。」說著,向梁大牙和朱一刀看了看,問道:「新來的?」

  八路官長說:「這兩位是我的老相識,這位梁先生還救過我的命,是條好漢。」

  張主任「哦」了一聲,沖梁大牙和朱一刀點了點頭,便坐到長凳上,很有興趣地看著梁大牙和朱一刀。

  梁大牙和朱一刀卻顧不上旁人了,連一句多話也不想說了,撲上前去,各自盛了冒尖一大碗,劈裡啪啦猛往肚子裡填。趁著吃飯的工夫,梁大牙動開了心思。他記得這位八路官長那次在藍橋埠掛彩,正是國軍劉漢英的隊伍打的,眼看他和姓劉的是仇人了,萬萬不可跟他講明自己要去投奔劉漢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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