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歷史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韓秋雲跟街前街後那些工匠和種田人家的妮子自然又有些不同,雖然娘老子死了跟著表叔表嬸當丫環使,可是,在夢裡她還是個讀書人,是個小姐。小姐的面子薄,屁股是不能隨便讓人摸的,於是就編上這條結結實實的褲腰帶,預備急眼時嗖一聲扯出來抽人家一鞭子。不過,這個用場暫時還沒派上。

  自從東洋人占了洛安州,藍橋埠就息了往日野鬧,有糧的挖窖深埋,有閨女的趕緊出閣。這當口,偏偏讓韓秋雲攤上了梁大牙。一想起梁大牙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邪相,韓秋雲就想上吊。寧肯便宜東洋鬼子,也不嫁給梁大牙,這話也明著跟梁大牙說過。自然,這是氣話。與其讓東洋鬼子作踐了,還不如自己把自己殺了。

  韓秋雲站起來,再一次將脖頸子伸進圈套,往下一拉,半個身子便懸了起來。閉上眼睛,以為自己正在死,腦子裡就亂了,看見成了鬼的娘老子,歡天喜地來接她。懸了好大一會兒,才覺得不大對勁兒,睜眼看看,自己還沒死。原來打的是個老虎結,光掛住了下巴頦,卻勒不住脖子。這樣上吊,一份活罪要受到啥時辰?

  再爬上樹,取下那條索命的繩子,牙咬手摳,費了很大的勁方才解開。打了一個死疙瘩,重新掛上去,然後坐在樹椏上往藍橋埠裡看。隔得不遠,能看見一些人走動。

  初夏前晌的天,藍得鮮明透亮,沒有一星半點雜質。太陽光落在山坡的桐樹葉子上,水靈靈的綠。樹叢裡有一些紫色的野木槿,一簇簇像是動著跳著。花斑鳩就在不遠處咕咕地叫,叫得韓秋雲心裡亂亂的。叫啥,哭喪麼?我韓秋雲自個都沒一滴淚,你倒來撩我傷心了。

  這時候就恨爹恨娘。

  爹娘只生下她一個,自然是掌上明珠,可是嬌慣沒幾年,十二歲上來了一場大水,娘老子心貪,帶著夥計一起到河裡撈浮財,不知撈了多少,大約是高興得昏了頭,從此一去不回來。沒爹沒娘的韓秋雲哭了天又哭了地,然後就搬到表叔表嬸家裡,生生當下人使。表叔表嬸家生了七個娃,韓秋雲抱大老二抱老三,田裡的活計一樣不落下。

  自己雖然是個無家無當的孤妮子,比不得城裡的金枝玉葉,可自己也是個讀過書的黃花閨女啊。對著小河照照,身子條兒勻勻稱稱高高挑挑,圓臉盤子亮亮的眼,且又有一身好皮肉,三伏天田水曬得燙死人,叔扶犁,她拉繩,牛一樣地出老力氣,卻怪得很,白淨的臉盤子就是曬不黑,越曬反倒越白,白得嫩得像是削了皮的雪花梨。藍橋埠大姑娘小媳婦百十個,誰不曉得她韓秋雲是個美人坯子?這副好身子咋能讓梁大牙給作踐了?

  又恨陳克訓。

  那還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家道尚好,還能供養她念私塾。雖然陳克訓比她大幾歲,但拜的都是一個先生,坐的是一條板凳。她跟陳克訓的三弟陳墨涵年紀相仿,入館也差不多前後,可是她卻不大愛跟陳墨涵在一起,眼睛老是落在陳克訓的身上。後來再往大裡長,那份心思就有些亂亂地讓人羞。陳克訓的爺是清末舉人,當過段祺瑞北洋政府的縣長,北洋政府垮臺後回歸故里置田經商,是凹凸山一帶屈指可數的首富。陳克訓卻不像一般的紈絝子弟,讀書極是用功,待人通情達理。

  韓秋雲至今還記得,她輟學後不久,陳克訓和弟弟陳墨涵就到洛安州讀國立中學了,放假回來還找她玩。夏天她去老河灣林子裡採桑葉,陳克訓也瞞著家人跟了去,兩個人一同採桑葉一同吃桑椹,還一起下河捉蝦摸螃蟹,就是那一次在河裡捉蝦時,她看見腳邊有幾滴紅紅的東西……一想到那件事,她的心裡就噗噗亂跳。

  可是再過幾年陳克訓就變了,聽說在洋學堂裡加入了個什麼團體,就變成了闊少爺。又過了一年,學還沒上完,就先離開了學堂,到廬州蔣文肇的軍隊裡做了事。去年回到藍橋埠,一頂轎子還抬回了個藍褂黑裙的女學生。那天晚上她蒙著被子把眼睛都哭腫了。

  想來想去,人世間當真沒啥值得留戀的。

  韓秋雲這一次不再猶豫了。踮起腳尖,一夠沒夠著,於是跳起來抓住繩圈,小腿粗的桐樹枝立馬弓了一個弧。狠了狠心,叫一聲娘老子,便把脖頸子往上掛。身子頓時往上長了一截,腳卻依然沾地。繩子勒住脖頸子,委實不是個滋味。這才嚇得牙巴骨打顫,這才知道上吊不是搞著玩的。早知道這樣難受,不死也罷。好死不如賴活著,賴死就更不如賴活著了。可是轉念一想,不死就得嫁給梁大牙,就得跟那賴人做那賴事,那樣的賴活著還真不如好死拉倒。

  此念一生,就屈了雙腿,閉緊雙眼單等那根繩子牽著上天。

  閉著眼睛,韓秋雲覺得過了好幾十年,好幾十年之後她聽到一聲脆響。沒等她回過神來,已經重重地跌在地上,隨即有幾片樹葉掠在臉上,刮了個血糊糊的口子。她怔了好大一會兒,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紅紅的,粘粘的,是真血,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心裡就犯開了嘀咕,這龜孫枝椏好生奇怪,騎著它它不斷,結實得要命,吊住它它就斷了,像根冰淩沒筋骨。敢情是小命太嫩閻王爺嫌棄?

  也不解那繩子,索性坐在地上發呆,終於呆出兩條淚河,哇的一聲嚎哭,像是開了閘,哭天哭地哭娘老子,哭得山林子亂抖野斑鳩亂飛。

  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聽見近處一陣咕哇喊叫。

  趕緊打住,睜眼細看。

  這一看,渾身的汗毛便豎了起來——

  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大大的。

  呀呀——支那美人——這裡的有。

  韓秋雲打了一個冷戰,忽地一下站了起來——這回她看清楚了,藍天白日下面,真真切切地站著六七個穿著黃皮的東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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