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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嚴澤光說,「楊桃是多麼漂亮的女人,楊桃的眼睛像……像什麼?楊桃的臉龐真的像熟透了的桃子。這個沈大夫,倒是溫文爾雅,有大家閨秀的作派,但她跟楊桃是兩回事,楊桃就像盛開的鮮花,老遠就能聞見清香。」

  王鐵山說,「你才是老眼昏花,你簡直是老糊塗了。你也不想想,快三十年不見了,歲月不饒人,你還想見到二十歲的楊桃?做夢去吧!再說,楊桃還負傷了,你沒有看她下巴還做過整形手術,這一整形,整個結構都發生了變化。」

  嚴澤光說,「歲月再催人老,楊桃的眼睛我是看得清楚的,楊桃不會見到我無動於衷。」

  王鐵山說,「她見到我還是無動於衷呢。這裡面有隱情。我分析,楊桃當年沒有死,有很大可能是落在土匪的手裡了。楊桃漂亮,土匪不會放過她。剿匪結束後,楊桃逃脫了魔掌,尋找部隊,可是部隊到朝鮮戰場上了。等部隊在相州市落下,楊桃也來到相州市,很有可能就是賈軍長和劉主任把她安排在地方工作,製造了一個假身份,隱瞞了她委身匪巢穴的一段歷史。她就是沈大夫。後來沈大夫幫了我們二十七師很大的忙,賈軍長和劉主任一直心存感謝,所以每次來都要見她,尤其是這次麗文結婚,居然讓麗文和東陽把她當再生父母去拜,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

  嚴澤光說,「聽你這麼一說,還真頭頭是道。可是你說楊桃是沈大夫,我不相信。我們兩個都知道,楊桃原先是軍醫,是外科大夫,內科是外行,中醫更是半瓶醋,怎麼一下子就成了名氣很大的產科醫生?從她失蹤,到我們回到相州市聽到沈大夫的名氣,也就六七年的事情。這六七年,難道她得了天書不成?」

  王鐵山說,「六七年的時間還短嗎?要知道,楊桃本來就是上海醫科學校的學生,中醫這種東西,沒有悟性的,學一輩子也學不會,有悟性的,三年五載就能妙手回春。」

  嚴澤光說,「我們真的老了。你老王只比我大一歲,但是你的心要比我老十歲。你開始戀舊了,開始把幻想當事實了。」

  王鐵山說,「你要是不相信,我來搞個秘密調查,總有一天水落石出。」

  嚴澤光看著當空皓月,悠悠地說,「老王,這件事情你以後不要再說了,集中精力把你的工作搞好!」

  王鐵山說,「好大的口氣,媽的當個師長就像大區副司令,要知道,我這個副師長也是個老資格了,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任人宰割了。」

  嚴澤光說,「這件事情被你弄得好像真的一樣,但我告訴你,你錯了,整個牛頭不對馬嘴。」

  12

  沈東陽的連長一當又是三年。

  嚴澤光經常到一團去,每到一團,並不避嫌,必到一連。到了一連,什麼都看,訓練,學習,伙食,菜地,內務。但嚴澤光不像別的首長,只看不說,基本上不批評,也不表揚,所以嚴澤光下部隊,基層不煩,也不怕。

  和平時期不打仗,軍營生活就有點瑣碎,幹部們就變得婆婆媽媽,官當得越大,管的事情越小,因為沒有大事可管。一句話說到底,軍人沒了對手,就有點不知所措,就亂用力氣。據說有個首長,經常下部隊檢查一日生活秩序,口袋裡裝著報紙或者條令,一到部隊,先把團長營長叫來,一頓猛考,考得人張口結舌。他是有備而來,部隊是吃喝拉撒,誰能受得了這種突然襲擊?還有個首長,為了糾正戰士蓄長髮的問題,在部隊出操的時候,他老人家拿一把剃頭推子,在隊列裡一排一排地穿梭,發現誰的頭髮長了,往後腦勺上推一剪子,而且只推那一剪子,從中間犁道豁子,剩下的你自己想辦法。

  嚴澤光在二十七師有個規矩,他只管團長,團長只管營長。部隊有什麼問題他見到了也不說,記在心裡,找團長的麻煩。所以二十七師的基層官兵都知道他們的師長是個不愛管事的人,他們不怕師長,哪裡知道團長們卻是見到師長兩腿就軟。

  嚴澤光到女婿所在的連隊,就更不說話了。有話他只對沈東陽說。

  這年部隊開展教育訓練改革,嚴澤光親自到一團一連蹲點,看看一連有什麼花招。沈東陽說,「人是這個人,裝備是這個裝備,我不能揪著腦袋把自己從地球上拎起來。」

  嚴澤光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東陽說,「我發現我們有些人愛走極端,一說我們的長處,那就是戰無不勝,一說落後,就一無是處。就說教育訓練改革吧,從戰略上講,是高層的事情,從裝備上講,是科研部門的後勤的事情,不能讓我們基層部隊跟著瞎起哄,不能讓我們搞發明搞創造,所謂集思廣益,恨不能把迫擊炮搞成地對地導彈,這是不切合實際的。」

  嚴澤光說,「照你這麼說,基層部隊就沒有作為啦?」

  沈東陽說,「基層有基層的作為,那就是立足現有裝備,把它搞精搞透。你不給我換裝備,我學會打巡航導彈那也沒用,我學會了步炮協同反而能夠抵擋一陣子。」

  嚴澤光說,「很好!」

  沈東陽說,「當然,我們不是被動地、消極地立足現有裝備,我們把它搞精搞透就是延伸射程,提高精度,加快速度。我這個連,按照現有裝備,隨便你怎麼考,我都不在乎。」

  嚴澤光說,「兵靠技術,官要戰術。用兵沒有一定之規,但是有些規律還是要掌握的。」

  沈東陽說,「在戰術上,我是潛心研究的。只要不搞神話鬼話,同等條件下,我這個連隊的戰鬥力至少是其他連隊的二倍以上。」

  嚴澤光說,「很好,你看問題很務實。過去毛主席說過一句很精闢的話,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土地革命時期,你打你的正規戰,我打我的遊擊戰;抗日戰爭時期,你打你的速決戰,我打我的持久戰;解放戰爭時期,你打你的陣地戰,我打我的運動戰;抗美援朝戰爭時期,你打你的原子彈,我扔我的手榴彈。就是要立足現有裝備,發揮他的最大的功效。至於戰鬥結構,編制體制,裝備更新,那都是上面的事。你讓基層部隊瞎琢磨什麼?但是有一條你要記住,基層部隊是作戰部隊,有義務研究戰鬥需求,為決策提供依據。」

  沈東陽說,「這個我想到了,帶兵是一回事,理論上是另外一回事。」

  嚴澤光問,「當連長是不是委屈你了?」

  沈東陽回答說,「是大材小用。」

  嚴澤光說,「說得好。不過,真的是大材,即便被小用了,他還是大材。大材小用比小材大用好。」

  沈東陽說,「我不在乎職位高低,只在乎職責大小。」

  嚴澤光笑道,「這是變相牢騷。職務決定職責,你希望擔負的職責大,其實就是希望職務高。」

  沈東陽說,「我總不能希望官越當越小吧?」

  嚴澤光笑呵呵地看著沈東陽說,「哦,這話說得好,二十年前我也說過這話。你知道嗎,我在部隊,連長當了五年,營長當了九年,團長當了九年,現在師長也當了四年,老漢今年五十有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估計沒個三四年還是上不去下不來,在哪個主官的位置上都沒有少幹。你說得對,是大材小用,和平時期不打仗,光是些婆婆媽媽的事情,是個猴子你把它訓練幾天,它都能當連長。」

  沈東陽心裡一咯噔,難道在他眼裡,我僅僅只是個猴子嗎?

  嚴澤光說,「可是我為什麼還要你當連長呢?我是有考慮的。以你目前情況看,當團長嫩了點,當營長沒意思,當副職施展不開,那麼既然如此,還是老老實實當個連長。把連長當得出神入化,把連隊搞得滾瓜爛熟。有人說,嚴澤光是二十七師的師長,跺跺腳相州市半壁河山都是抖的,這話沒錯。可是我不是軍閥,不是土皇帝,不能搞裙帶關係。我的女婿,當一個老黃牛一樣的老連長,這不是一個壞事,這是有著深遠的意義和影響的。」

  沈東陽說,「我今年快三十歲了。」

  嚴澤光說,「我二十五歲當營長,三十四歲還當營長,三十八歲當團長,四十七歲還是團長。沒關係,好好地當吧。」

  沈東陽不吭氣,但心裡很不舒服。他覺得崇拜一個戰術專家是一回事,給他當女婿又是另外一回事。

  13

  王鐵山的兒子王奇臨近高考,準備報理工大學,王雅歌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嚴澤光。嚴澤光說,「這小子講話不算話,原來說好了要考陸軍學校的,為什麼要考理工大學。當兵的孩子都不想當兵,有本事的人還有誰想當兵?」

  王雅歌說,「你管得也太寬了吧?」

  嚴澤光說,「我的女兒不就是王鐵山的主意考的軍醫大學嗎?他能當我女兒的家,我為什麼不能當他兒子的家?我沒有兒子,女兒是共同的,兒子也是共同的。」

  王雅歌說,「人家是疼愛你的女兒,幫你養女兒。」

  嚴澤光說,「我也喜歡王奇,那小子很聰明,還有個性,是個扛槍吃糧的料子。我來動員他投筆從戎。」

  當天晚上,嚴澤光往王鐵山家打電話,王鐵山接的電話,一聽是嚴澤光的聲音,說:「師長有什麼事,我馬上到你那裡去。」

  嚴澤光說,「我不找你,我找王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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