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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據鎮上人說,沈爾隋兄弟是當地世代名醫,五十年代初確實救過解放軍的傷員,但那都是男的。

  沈爾隋的弟弟沈爾石早在土改的時候就被錯殺了,沈東陽只好去跟瘋子打交道。

  沈爾隋的家是一個大戶人家的架勢,房子雕樑畫棟,廊簷很高,院子裡有天井,四面有回廊。鎮裡幹部介紹說,這房子土改的時候分給了社員,前不久落實政策才還給沈爾隋,但是沈爾隋已經無緣享受了,沈家沒有後人,這房子早晚還是公家的。

  沈爾隋快到六十歲的樣子,他現在已經不是中醫了,沈東陽到他家的時候,他正流著哈喇子在門口曬太陽。一見到鎮裡幹部帶著一個解放軍找到家裡,便習慣性地彎腰站在自家的院子裡,勾著腦袋,兩腿打著哆嗦說,「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也不知道。」

  沈東陽說,「大叔別這樣,『文化大革命』早已經結束了,沒有人再讓你交代了,我只是想來打聽一個叫楊桃的解放軍。」

  鎮裡幹部說,「你跟他說這些沒有用,好幾年了,他一直是這個樣子,他瘋了。」

  沈東陽不甘心,向沈爾隋出示了一張照片,照片質量很差,是嚴澤光、王鐵山和楊桃以及劉界河夫婦的合影,基本上看不清楚,但沈東陽還是抱著一線希望,指著兩個女性問沈爾隋,「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沈爾隋戰戰兢兢地說,「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都不知道。」

  沈東陽和顏悅色地說,「大叔你別怕,我是受楊桃同志戰友的委託,我們希望她還活著,而且我們知道她可能就活著。」

  沈爾隋的兩條腿仍然哆嗦不止,磕磕絆絆地說,「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都不知道。」

  任沈東陽磨破嘴皮子,沈爾隋的鐵嘴鋼牙就是撬不開。

  當天夜裡,住在沙陀鎮人民旅社裡,沈東陽開始清點思路,展開了想像。他設想的可能是,那一年的哪月哪日,楊桃在戰鬥中負傷,轉移途中由於戰士迷路,不慎將傷員丟失在山下。恰好被匪醫沈爾隋的弟弟沈爾石發現,沈爾石於是背著這位女軍醫回到了沙陀,夥同其兄,連夜將傷員藏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後來沈爾隋兄弟治好了這個女軍醫的槍傷,這個女軍醫後來嫁給了沈爾隋兄弟中的一個,並且繼承了沈家的中醫婦科傳方。以後又通過沈爾隋給毛田壩的週一峰治療婦科病,所以就有了那個週一峰的關於解放軍人死了還給人治病的傳說。

  可是後來呢?

  沈東陽推理,楊桃後來嫁給沈爾石的可能性大於嫁給沈爾隋,因為從調查所掌握的材料看,沈爾石有一段時間下落不明,這段時間可能就是他帶著楊桃逃亡的時間。以沈爾石的身份,他既要逃脫土匪的追殺,也不敢冒然去見解放軍,他不知道被土匪劫持到山上,並且給土匪治療過槍傷,解放軍會不會槍斃他,所以他兩邊都得躲。就在躲藏的這段日子裡,也許他就成了楊桃的丈夫,當然這是在楊桃沒有死去的前提下。

  現在的問題是,沈氏兩兄弟,一個死了,一個瘋了,線索就斷了。

  沈東陽一夜輾轉未眠,他甚至還想到了,自己沒准跟這對兄弟還有一點關聯呢,老話說,同為一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毛田壩的這個家門也實在夠倒黴的了。

  想了一夜,沈東陽決定還是從沈爾隋身上打開突破口。他感覺到,如果當時沈氏兄弟救治楊桃的事實成立,那一定是秘密的,他們一定有一個秘密的場所,這是不為人知的,只能靠沈爾隋了。

  後來沈東陽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覺自己突然置身在沙陀沈家,那雕樑畫棟的庭院,那雖然陳舊但不失豪華的建築和家具,都似曾相識,好像與他有著一種說不清楚的關聯。恍惚中,他看見了一盞馬燈,馬燈忽明忽暗,照耀著幾張臉龐。兩個身穿黃色軍服的人抬著一副擔架,跟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來到院中。另一個臉色蒼白神情慌張的人把手放在擔架上的人的鼻子下面,然後抬起絕望的眼睛,對那兩個抬擔架的軍人說,「沒救了。」那兩個抬擔架的軍人說,「拜託了,把她埋了吧,革命成功了我們還會來找她的。」這兩個軍人留下幾塊洋錢,就匆匆地走了。就在他們離開之後不久,擔架上的人突然發出呻吟,留下來的那兩個男人給擔架上的人喂米湯,灌中藥,擔架上的人坐了起來,無力地問,「這是哪裡……」

  夢中醒來,沈東陽驚出一身冷汗,竭力回憶夢中的每一個細節,覺得這夢似夢非夢,好像天目開了似的,讓他看見了歷史的真實。是的,這個夢並不完全是夢,這是無數次縈繞在沈東陽心靈飛翔的推理。

  他分析事實極有可能就是這樣的,那兩個抬送楊桃的解放軍戰士迷路了,迷路的過程中遇到了沙陀郎中沈爾隋或者沈爾石,留下了楊桃的遺體,他們怕失去理智的嚴澤光追究他們的責任,也或許是不忍心讓嚴澤光絕望,所以向嚴澤光和王鐵山隱瞞了迷路的細節,給嚴澤光和王鐵山留下最後一線希望……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楊桃她現在在哪裡呢?

  第二天早上,沈東陽沒有驚動沙陀鎮裡的幹部,而是單獨前往沈爾隋家。沈東陽耐心地說,「我們已經知道了,沈爾石被鎮壓了,但是他是被錯殺的。那時候錯殺了很多人。我在部隊就聽我們首長講,沈爾石曾經救治過解放軍的傷員,他當匪醫完全是被余曾於裹脅的,所以只要有機會他就逃跑,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才有機會救楊桃。如果你把事實真相都告訴我們,也許我們會幫助沈爾石平反,還我們沈家一個清白了。」

  沈東陽故意強調了「我們沈家」,他在觀察沈爾隋的反應。

  果然,沈爾隋的眼皮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並且看了沈東陽一眼。沈東陽抓住了那稍縱即逝的目光,他發現,這個叫沈爾隋的人沒有瘋,至少沒有徹底瘋。

  但沈爾隋仍然彎腰說,「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都不知道。」一邊說,一邊偷眼覷著沈東陽。

  沈東陽在沙陀鎮上住了三天,天天都到沈爾隋家裡去循循善誘。開始沈爾隋還是不厭其煩地重複那句話,「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重複次數多了,他自己都覺得累了,他開始抬起眼皮打量沈東陽,而後變得沉默不語,再而後就站起身來進屋,不再答理沈東陽。沈爾隋進屋,沈東陽也跟著進屋,沈爾隋繞著院子轉圈,沈東陽也跟著轉圈,直到有一天沈東陽徹底失望了,決定離開了,他才驚喜地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收穫。

  那天沈東陽踏上通往縣城的山路,準備去搜集當地民間醫藥的資料,剛剛走過一個山口,一個人冷不防地從路邊的樹叢中閃出來,原來是沈爾隋,沈爾隋說,「解放軍同志,我交代,我坦白,我什麼都知道。那位女解放軍叫楊桃,她還活著,她是我的弟媳婦,可是後來我弟弟被殺了,她就走了,還懷著三個月的身孕。」

  8

  回到相州市之後,沈東陽把情況向嚴澤光做了彙報,說基本上可以肯定楊桃沒有死,至少在當時沒有死。至於後來楊桃為什麼要走,而且是懷著身孕走,沈東陽的判斷是,楊桃後來同沈爾石成親了,但是後來沈爾石在土改中被當作匪醫槍斃了,楊桃為了活命,也為了腹中的胎兒,去找部隊了。那個時候,正是二十七師從朝鮮回來的日子,楊桃一定是到了相州市,很有可能就是當時的師首長或者團首長接受了楊桃。

  嚴澤光聽了沈東陽的彙報,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後來問,「你覺得這符合邏輯嗎?」

  沈東陽說,「我認為這是符合邏輯的。」

  嚴澤光說,「是不是有點太傳奇了,太有點離譜了,太有點像神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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