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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工作組負責人說,「第一,是不是嚴澤光寫的,可以調查。第二,一定要搞清楚,這傢伙想朝誰開一槍,這裡面隱藏著很危險的情緒。」

  於是就查。一查,這首打油詩還不是嚴澤光一個人的作品,王鐵山也參與創作了。劉界河先下手為強,秘密地把王鐵山和嚴澤光叫到西大營的一個角落裡,黑著臉把兩個人都訓斥了一頓。劉界河說,「媽的,你們這兩個人,自從不打仗了,我看見你們就煩。你們自己看著也煩。沒見著你們有團結的時候,寫這個狗屁詩倒是團結起來了。說,哪一句是你嚴澤光寫的,哪一句是你王鐵山寫的。」

  兩人這才明白大禍臨頭了。嚴澤光陰沉著臉把揭發信看了一遍說,「我明白了,這是沖著我來的。這裡面最反動的就是我寫的,老想朝誰開一槍。」

  王鐵山也把揭發信看了一遍說,「那是我寫的。我當時因為老婆不懷孕,心裡著急,牢騷太甚。」

  嚴澤光說,「老王你別引火燒身,這事跟你沒關係。」

  王鐵山說,「集體創作,誰也脫不了干係。」

  劉界河說,「媽的你們還挺仗義。好好回憶一下,這是你們寫的嗎?你們有這個才華嗎?」

  嚴澤光說,「這破打油詩,要什麼才華?」

  王鐵山說,「我雖然只是高小畢業生,但是寫這種東西還是綽綽有餘的。」

  劉界河說,「兩個團長,兩個豬腦子。你們再給我好好回憶一下,有沒有記錯,是不是剽竊別人的,或者是別人栽贓你們的?」

  王鐵山說,「好漢做事好漢當,這就是我們寫的,最反動的那幾句出自我手。」

  嚴澤光說,「最反動的那幾句,恰好是最有才華的,你老王沒那個本事,那是本部的傑作。」

  劉界河說,「這哪裡是豬腦子啊,簡直是沒腦子。打仗你們各有各的高招,政治上一塌糊塗。我跟你們講,你們誰也別爭了,一口咬死,這卵子打油詩不是你們寫的,見都沒見過,聽都沒聽說過。你們兩個聽明白了嗎?」

  嚴澤光說,「不明白!」

  劉界河說,「王鐵山,你幫幫他,讓他明白過來。把你們關進大牢,把你們槍斃了都是小事,可是我這個政委也得跟著你們倒黴!」

  王鐵山說,「明白了。」

  劉界河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一口咬死,哪怕給你們上老虎凳灌辣子水,要保持革命氣節。這也是戰鬥,明白了沒有?」

  嚴澤光這才慢吞吞地說,「好像有點明白了。」

  過了兩天,工作組就宣佈把一團團長嚴澤光和三團團長王鐵山一併隔離審查,兩個人被軟禁在西大營訓練場的一個破舊的倉庫裡。

  還好,有人擔任警衛,有人送飯,伙食還不是太差。兩個人住在一間房子裡,裡面還有蹲坑便池。

  那時候王鐵山的兒子王奇已經上小學了,小傢伙長得伶俐可愛,王鐵山被關在西大營裡,別的倒沒什麼,就是看不見兒子心裡急得慌,天天罵娘。說:「媽的這是什麼鳥事兒,就是發發牢騷,就給小鞋穿,簡直是文字獄!」

  嚴澤光不理他。嚴澤光有嚴澤光的事情。嚴澤光讓「探監」的石得法把他的指揮包取來,地圖擺了一桌子。閑來無事,嚴澤光就去擺弄那些破地圖。

  4

  終於有一天,兩個人又吵了起來,因為嚴澤光提到了雙榆樹戰鬥。嚴澤光利用茶缸、肥皂、煙灰缸、鉛筆頭,總之一切能夠利用的東西都利用了起來,用這些東西代替沙盤。

  嚴澤光說,「我想來想去,雙榆樹戰鬥你還是有問題。我制訂的上中下三策,什麼情況都考慮進去了,包括敵人增加兵力,包括實際兵力和情報兵力不符。但是,戰鬥發起後,情況和我們設想的不一致,不,我說的是好像不一致,其實還是一致的,它符合我的最佳方案。可是你擅自離開二號高地,就造成了被動。」

  王鐵山說,「你現在還提這個沒有用了,我不跟你扯皮。」

  嚴澤光說,「現在你我都快成階下囚了,功過是非已經無所謂了,反而可以放開了討論。討論清楚了,以後把我們放出去了,還可以吸取教訓。要是不放我們出去,我們也有個事情做,就當下象棋了。」

  王鐵山說,「我並不是一開始就離開二號高地的。我是在二號高地等了二十分鐘,向你呼叫你不理睬,我二十分鐘之後才下決心機動的。我不能守株待兔。」

  嚴澤光說,「你就應該守株待兔。你應該清楚,你的戰術水平遠不如我,所以你就應該堅定不移地相信我的計劃。」

  王鐵山說,「我也承認敵人的兵力沒有變化,敵人給我們搞了個假像,但那是在二十分鐘之後才明白過來的,可是那時候我已經插向主峰的反斜面了,再返回來不及了。」

  嚴澤光說,「誰命令你離開二號高地的?」

  王鐵山說,「我在二十分鐘內接不到命令,我就要見機行事了。」

  嚴澤光說,「壞就壞在你這個見機行事上,就是你這個見機行事把雙榆樹戰鬥打成了夾生飯。」

  王鐵山說,「什麼叫夾生飯?組織上已經有結論了,那叫雙榆樹大捷。雖然你沒有上主峰,但那是因為敵情變化需要,只不過我們兩個的任務調了個個,同樣功不可沒,你為什麼還要耿耿於懷?」

  嚴澤光說,「因為我想證實我的正確和你的不正確。」

  兩個人被關了七八天,還是沒有動靜要放人。王鐵山終於沉不住氣了,說要去找工作組談談,要不乾脆把他送到牢裡,要不放他回去抓部隊。

  嚴澤光說,「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動。就你那兩下子,都是老一套,抓不抓都無所謂。」

  王鐵山說,「我想兒子,我要他們放我出去。」

  嚴澤光說,「放不放你出去,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我看這樣很好,有吃有喝的,還可以討論戰術。關於雙榆樹戰鬥,我是這樣看的……」

  王鐵山煩躁地打斷他說,「別提你那個雙榆樹戰鬥了,我頭疼。」

  嚴澤光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們共產黨人最講認真。雙榆樹的問題不單純是你我兩個人的事情,它關係到……」

  王鐵山憤怒地說,「求求你姓嚴的,我們能不能談談別的?」

  嚴澤光說,「談談別的?別的有什麼好談的?」

  王鐵山說,「談談楊桃!」

  嚴澤光愣住了,放下手中的放大鏡,一屁股癱在椅子上,喘著粗氣,夢遊一般地說,「楊桃,楊桃……楊桃在哪裡啊?」

  王鐵山說,「你認為楊桃在哪裡?」

  嚴澤光說,「還能在哪裡?楊桃犧牲了,埋在廣西的十萬大山裡。」

  王鐵山說,「你敢肯定?」

  嚴澤光說,「我不想肯定。」

  王鐵山說,「這就對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來我一直有個疑惑,也許楊桃並沒有死,也許楊桃還活著。」

  嚴澤光突然跳了起來,指著王鐵山的鼻子說,「都是你這個混進革命隊伍的小爐匠壞了我的好事。如果那天你不傻乎乎地舉手,如果楊桃那天當眾接受了我的求婚,她就不會疏遠我們,她不疏遠我們,就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事情……」

  王鐵山不動聲色地看著嚴澤光。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這話渾不講理!但我不計較你,我現在想跟你說的是,楊桃可能還活著。」

  嚴澤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做夢!」

  頓了頓又說,「做夢也輪不到你來做!」

  王鐵山說,「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說楊桃真的死了,可是我們搜山搜了那麼多天,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嚴澤光淚如雨下說,「我猜測是野獸……」

  王鐵山說,「我當時也這麼想,可是就算是野獸……總得留下一點痕跡吧,比如衣服,還有手槍!」

  嚴澤光說,「我當時也有一絲念想,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沒見蹤影,我就絕望了。」

  王鐵山說,「要不是後來部隊緊急赴朝,我肯定還會繼續尋找的。」

  嚴澤光不理睬王鐵山,自顧自地說,「我是多麼希望楊桃她還活著啊,只要她還活著,見上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王鐵山說,「如果能把我們放出去,你跟我去一趟廣西。」

  嚴澤光說,「你真是夢想,我不會上你這個小爐匠的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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