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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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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上了團長之後嚴澤光才發覺有很多不適應,在此之前他已經有了很多計劃,想把一團訓練成進攻鋼刀團、防禦金湯糰、夜戰團、近戰團……這些計劃當團參謀長他都想搞,但那時候他說了不算,那時候他就在琢磨,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可是當了團長之後他才發現,他說了還是不算。這正是「文革」高潮時期,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工農兵學商,都在忙著搞造反,搞打倒。部隊雖然好一點,但也人心浮動,政治工作和軍事訓練都變了味道。

  嚴澤光感覺到自己的那一套不太靈光了。

  王鐵山也不適應,但王鐵山有自己的事情做。王鐵山文化程度不高,從不間斷學習,當了九年營長,差不多把《孫子兵法》啃了一遍。當了副團長覺得有必要再啃一遍,但是那時候連《孫子兵法》也算禁書,有一次開學習毛澤東思想心得交流會,有一個副營長居然批判王鐵山看古書,是搞封建迷信那一套。王鐵山哭笑不得,跟嚴澤光發牢騷說,「他媽的,真是不學無術。」嚴澤光說,「什麼不學無術,他批判得對,你就是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王鐵山說,「完了,連你這個冒牌的戰術專家都這麼認識,我們的部隊還能打仗嗎?」

  嚴澤光說,「首先,《孫子兵法》是封建社會的產物,所以說它封建也不是太離譜。其次,我們有很多幹部把《孫子兵法》當作寶典,好像人人都能當軍事家,當軍事家就必須學《孫子兵法》,其實是個誤會。我讀《孫子兵法》的時候,你們還在掃盲。」

  王鐵山抗議道,「我是高小畢業生,在戰爭年代算是知識分子,不存在掃盲的問題。」

  嚴澤光笑笑說,「孫子這老先生確實了不起,在幾千年前就把戰爭問題研究得那麼透徹,既有戰略高度,又有戰術思想,甚至還有作戰技術。但是你死記硬背沒有用,得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孫子那個年代,不可能知道我們今天有飛機大炮,有坦克導彈,也不可能把它條理化系統化。而且,從內容上看,《孫子兵法》太亂了,是個大雜燴。我要是有時間,我可以把它好好地理一下,搞一套普及教材,譬如《孫子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如愛國愛兵勵士等方面的內容;再搞一個《孫子兵法中的心理戰》,譬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等方面的內容;還可以搞一個《孫子兵法中的地形概要》、《孫子兵法中的機動原則》等等,有了這些東西,你們這些小半瓶醋學起來就通俗易懂了。」

  王鐵山說,「你這個人,太自以為是了,好像你是軍事理論家。」

  嚴澤光說,「他媽的天天搞大批判,搞喂豬種菜做好事,我還不如到理論研究機構當個書呆子。」

  王鐵山說,「你這話在我面前說,我一般不會揭發你,要是傳出去,搞不好要批判你。」

  嚴澤光說,「我他媽的連死都不怕,還怕批判?我不相信能把我的蛋批小一號。」

  大街上的大喇叭成天高喊「造反有理,革命無罪」,對一牆之隔的軍營是很有誘惑力的。眼看訓練一天一天的廢弛,部隊一天一天的亂哄哄的,嚴澤光就開始琢磨對策了。其他辦法他沒有,有也實施不了,但是控制部隊,讓那些熱衷於造反的官兵閒不住,沒時間去搞那些起哄的事情他有辦法。他讓司令部把訓練日程排得滿滿的,經常性地考察,並美其名曰抓革命促訓練,把部隊的戰鬥力搞上去,準備對付美帝蘇修四類分子,誰軍事訓練成績不好,以抵制革命或者假革命論處。

  對於革命的含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嚴澤光的這套革命理論,當真還把一些人唬住了,所以在「文革」最熱鬧的年代,一團的訓練基本上沒有停下來。

  嚴澤光經常熬夜,有時候看書,有時候看地圖,有時候什麼也不看,靜坐思考。累了,就到小院裡拔一會兒正步,然後接著傻坐。王雅歌說過他幾次,說他才三十多歲的人,夜裡傻傻地坐在那裡,像是得了老年癡呆症。但是嚴澤光不聽。嚴澤光說,「我健康得像只老虎,你居然說我是老年癡呆症,我才三十五歲,離老年癡呆症至少還有五十三年!」

  沒想到老虎的爪子也有發軟的時候。

  那夜嚴澤光看書看到淩晨兩點,突然感覺不舒服,心臟發悶,呼吸好像也不順暢。不得已只好把王雅歌叫起來。王雅歌拿起聽診器聽了一陣,看看嚴澤光的嘴唇,心裡一緊說,「好像有點雜音,心率不齊,難道是心臟出了問題?」

  王鐵山說,「胡扯,我這麼健壯,天天拔正步,怎麼會心臟出問題?」

  王雅歌說,「天天拔正步不等於就不得病,你馬上跟我到師醫院檢查。」

  嚴澤光說,「真沒腦子,我剛當團長,你就想讓我病休?就這麼點問題,我去師醫院,全世界都知道了。你給我一點止痛藥就行了。」

  王雅歌說,「你開什麼玩笑?我要在家裡隨便給你一點藥,把你吃出毛病了,你是公費醫療,可我恐怕還得落個謀殺親夫的罪名呢!趕快穿衣服跟我走。」

  嚴澤光眨巴眨巴眼睛,將信將疑地問,「有這麼嚴重嗎?」

  王雅歌說,「諱疾忌醫,那是後悔都來不及的。你對我沒有感情,但我要對你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嚴澤光這才穿上衣服,嘟嘟囔囔地說,「我怎麼對你沒有感情了?沒有感情能有孩子嗎?」

  王雅歌說,「兩碼事!要不要車?」

  嚴澤光說,「不僅不能要車,還要保密。我這個團長還沒當半年,不能給人泡病號的印象。」

  王雅歌說,「那怎麼保密?師醫院都是軍人。」

  嚴澤光想了一會兒說,「要不這樣,你帶我去人民醫院看看,你們不是認識一個沈大夫嗎?」

  王雅歌撲哧一笑說,「沈大夫是產科大夫,你想請她檢查什麼?」

  嚴澤光說,「那也去人民醫院,他們又不光只有產科!師醫院也就是你這個水平,你看過了,也就相當於師醫院已經看過了。」

  王雅歌想想說,「有道理,就聽你的。現在我們分別請假。」

  這天上午,嚴澤光第一次來到了相州市人民醫院,因為他沒有看見過從前的人民醫院,所以對醫院印象非常惡劣。

  現在的相州市人民醫院,到處都是大字報,連看病的人裡面也有很多人箍著紅袖章。王雅歌想去找賈護士長導醫,沒想到賈護士長早已因為丈夫是走資派而被剝奪了工作權力,已經成為醫院的清掃工了。王雅歌又去找沈大夫,結果被告知,沈大夫也因為出身大地主家庭並被作為反動技術權威而被開除了,當了臨時工。王雅歌問沈大夫在哪裡接受改造,回答說不知道。現在,王雅歌熟悉的人只剩下林司藥了,到藥房一問,林司藥也成了階級異己分子,正在本院接受勞動改造。

  王雅歌去找沈大夫和賈護士長的時候,嚴澤光就在門診室裡等,等得不耐煩了就到外面溜達。正溜達著,他看見了一個人影,有點似曾相識,那是一個女人,戴著口罩和手套,正在候診室的過道上拖地。

  嚴澤光盯著那個女人的背影,腳步不由自主地挪了過去。

  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過道上人很多,兩邊有坐著的,有站著的。那個女人彎腰在縫隙裡拖地,突然一個佩戴「相州市人民醫院婁山關造反兵團」字樣紅袖章的年輕入朝牆上吐了一口唾沫,命令那個女人:把它擦了。

  那個女人抬起頭來,向「婁山關」看了一眼,彎下腰去,從水桶裡拿出一塊破布,擰乾,默默地擦拭著那口唾沫。

  就在女人抬頭的那一瞬間,嚴澤光的眼睛被灼痛了,那是怎樣的眼神啊,雖然冰冷,卻又蘊含著無奈和寬容,裡面跳動著一團晶亮的光芒。

  嚴澤光覺得自己的心就像被彈簧秤掛了一下,一下子被拉得好長。可是他還沒有稱出分量,那彈簧便倏然收縮了,疼痛的心又回到了原處。他快步向那個方向走去,他想斥責那個佩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更想去看看那個女人。可是等他走近,那個女人已經拎起水桶走了,走進了一間女廁所。

  嚴澤光正在發呆,王雅歌一路小跑著找過來,一臉細汗,見到嚴澤光就訓斥,「你亂跑什麼?好不容易才掛上號,你卻不見了。」

  嚴澤光訥訥地說,「等得著急,過來遛遛。」

  王雅歌說,「遛遛也該到外面遛啊,這裡到處都是病菌。」

  嚴澤光又往女廁所看了一眼,裡面沒有動靜,王雅歌卻不耐煩了,說:「趕快走,那邊已經聯繫好了,是個帶罪立功的老大夫。再遲了,恐怕就是工農兵大學生給你看病了。」

  那天檢查,中西醫都看了,得出一個結論,確實是心臟出現了問題,不過問題不大。

  出了門診室,嚴澤光還是心有不甘,在醫院的院子裡東張西望。

  王雅歌說,「怎麼啦?魂丟了?」

  嚴澤光說,「這他媽的什麼醫院,怎麼搞得這麼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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