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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三章

  1

  六十年代中期,部隊開展大比武。大比武序幕拉開之後,嚴澤光一頭紮在部隊裡,很少回來,回來也是匆匆忙忙,鑽進自己的房間就不出來。那個小屋果然被他弄成了後方指揮部,裡面不僅掛著作戰地圖,還堆起了沙盤。

  王雅歌也忙。師醫院開展業務練兵,她是三所所長,大小也是個負責人,而且是個很有責任心的負責人,這就決定了她比別人更忙,也就決定了她和嚴澤光之間的戰爭不可避免。嚴澤光說王雅歌簡直就像國民黨軍統特務,無孔不人地跟他開展時間爭奪戰。王雅歌反唇相譏說,「當個小營長把自己搞得像大軍區司令似的,不光我是國民黨軍統特務,孩子更是絆腳石。」

  孩子如同野火燒春風吹的樹苗,在嚴澤光和王雅歌的冷戰中一天一天地長大,到了四歲,嚴澤光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嚴麗文,送到了幼兒園。然而舊的矛盾解決了,新的矛盾又出現了,孩子上幼兒園需要接送,回來要吃喝拉撒,沒有人管也還是不行的。

  兩個人也曾經商量要請保姆,最終沒有請成。一來雙方家庭都不富裕,需要他們拿出三分之二的薪水去支援;二者住房不寬裕,僅嚴澤光的書房就占去了一大間。

  王雅歌建議嚴澤光把書房也就是所謂的後方指揮部騰出來給保姆住,遭到了嚴澤光的痛斥。嚴澤光說,「你還挖苦我把自己當大軍區司令,就憑你這個態度,我當營長都吃力。我的一點成績都是跟你爭分奪秒地搶來的。」

  王雅歌說,「我是崗位練兵的先進工作者,還是駐地的愛民模範。我的這點榮譽,全是跟你進行艱苦卓絕的鬥爭得來的。」

  說歸說,孩子還是王雅歌帶的多。白天送幼兒園,晚上王雅歌下班騎車接回來,嚴澤光基本上不管。

  好在有個好鄰居。孫芳在結婚後不久就隨軍安排在團裡的軍人服務社工作,上班不出營房。有時候王雅歌忙得沒空了,就打電話給孫芳,由孫芳幫著接孩子。

  孫芳和王鐵山結婚六七年,王雅歌幫他們想了不少辦法,附近幾個大城市的醫院都看遍了,孫芳的肚子還是不見大。王鐵山倒是大大咧咧,說沒有孩子更好,可以輕裝上陣幹革命。孫芳就不行了,老是覺得對不起王鐵山。光看王鐵山看別人家孩子那眼神,孫芳就知道王鐵山說不要孩子更好不是心裡話。下班回來,要是正好遇上孫芳接到了妞妞,王鐵山就會興致勃勃地跟孩子玩一陣子,比數數,捉迷藏,演大老虎,孩子開心,王鐵山更開心,小院裡笑聲不斷,像夕陽一樣燦爛。

  有一次嚴澤光百年不遇地到王鐵山家領孩子,在門外看見穿著絨衣的王鐵山在帶孩子玩。嚴澤光走到門口又退回來了,在自己家這邊聽王鐵山和孩子對話。

  孩子問,「為什麼金魚老是游來遊去,它難道不睡覺嗎?」

  王鐵山回答說,「金魚也會睡覺,但它睡覺的時候也是游來遊去。」

  孩子問,「金魚會唱歌嗎?」

  王鐵山回答,「金魚大概是不會唱歌的。」

  孩子又問,「金魚會說話嗎?」

  王鐵山想了好長時間才回答,「金魚會說話,但金魚說話只有金魚才能聽到,人是聽不到的。」

  孩子問,「那金魚會動腦筋嗎,金魚有幼兒園嗎?」

  王鐵山一頭大汗,還是不厭其煩。

  嚴澤光那天最終沒有進王鐵山的家門,暗想,這個麻煩還是讓老王先對付吧,他可沒這個耐心。

  王鐵山帶孩子玩的時候,孫芳就在旁邊陪著。每當這個時候,孫芳就知道,王鐵山想要孩子。她跟王鐵山商量要去上海做手術,解決那個大夫說的輸卵管狹窄的問題。一來王鐵山抽不開身陪她,二來王鐵山相信中醫甚于相信西醫,尤其他聽說治療婦科病,還是中醫奏效。

  王雅歌也多次勸說孫芳去上海做手術,表示王鐵山不能陪同,她可以陪同,把孩子暫時交給石得法的家屬帶幾天。王鐵山說,「再等等,等我稍微閑一點,還是我自己陪同比較好。」王鐵山有這樣一個態度,事情就擱置下來了,一直擱置到大比武,更沒有時間了。

  王雅歌跟嚴澤光夫妻感情一般,夫妻生活質量一般,相互體貼也很一般,倒是同王家走得很勤,不僅孩子要交給他們幫助照料,有時候她下班回來,累了不想做飯,就到王鐵山家蹭飯。嚴澤光偶爾回來,見沒有人做飯,便回到營部吃飯。

  王雅歌吃孫芳的飯自然也不是白吃。她從來沒有放棄為孫芳尋醫求藥。有一服中藥熬制技術要求高,沈大夫和林司藥交代又交代,火候問題,時機問題,下藥先後,程序複雜。王雅歌怕孫芳弄不好,乾脆動手自己熬。那天嚴澤光想老婆了,忙裡偷閒回了一趟家,嗅到藥味,嚇了一跳,以為王雅歌病了,趕緊問寒問暖。

  王雅歌故意不理他,蹲在地上,手裡拿著扇子給小炭爐扇風,火借風勢,把王雅歌的臉映得紅撲撲的。

  嚴澤光這天本來心情不錯,沒想到回來看見老婆熬湯藥,心裡還真的有點沉甸甸的。王雅歌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著急,把腳擋在王雅歌和小炭爐之間問,「你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病了?」

  王雅歌見他真的著急,笑笑說,「我病了好啊,你可以再娶一個能夠生男孩的女人啊。」

  嚴澤光急了說,「我們兩口子,有團結有鬥爭,團結是目的,鬥爭是手段,通過鬥爭達到團結。我從來沒有三心二意,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王雅歌聽著這話,不倫不類,倒也不難聽,心裡一陣溫暖。王雅歌說,「實話跟你說吧,這藥是婦科藥,服用三劑可以生男孩。」

  嚴澤光不知是計,兩眼頓時放光,一句話脫口而出,「真的啊?」

  王雅歌說,「看看,狐狸還是露出了尾巴。」

  嚴澤光說,「要是真的生個男孩,那當然是好事。」

  王雅歌臉一板說,「一個都顧不過來了,再生一個你帶啊?」

  嚴澤光困惑了,看著小炭爐說,「那你這是幹啥?」

  王雅歌說,「把你那個破營長當好,別多管閒事。」

  嚴澤光明白了老婆沒有什麼大問題了,還當真不管閒事了,哼著小調回到書房搞戰術去了。

  那天晚上嚴澤光很晚還沒吃上飯,餓了就在屋裡敲打桌子,聲音不高不低地喊,開飯了,開飯了!喊了幾遍沒有回應,便到廚房去找,這才發現王雅歌不知去向,倒是聽見隔壁笑語琅琅,於是明白,那藥是給孫芳熬的。

  2

  嚴麗文到了六歲,就該上小學了,可以寄宿。嚴澤光如釋重負,王雅歌重負如釋。報名那天,嚴澤光精神抖擻地親自送孩子,這是他第一次踏上八一小學的大門,後來就再也沒有來過。

  到了大比武後期,嚴澤光和王鐵山都是老營長了。而此時王雅歌已經由師醫院三所所長升任副院長,職務是副營級,享受副團職待遇。回到家裡,再同嚴澤光舌戰的時候,底氣更足了些,居高臨下地說,「嚴澤光同志,別忘記了,我享受的是副團級待遇,而你呢,一個正營級幹部,老是指揮一個副團級幹部不太正常吧?」

  嚴澤光說,「我日他娘,這叫什麼事!」

  有一天到團裡開會,聽副政委念《人民日報》社論。副政委口音很重,聽球不懂,加上錯別字連篇,幹部們昏昏欲睡。

  嚴澤光起先還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持坐如鐘的風度,後來實在堅持不住了,就從學習袋裡拿起一張紙信手塗鴉,寫了一句,「這個同志扯球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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