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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天後半晌,嚴家埠嚴記茶行來了兩男兩女四個穿黃軍裝的人。嚴澤光躲在廂房裡不敢出來,心裡撲撲通通地跳。他不知道這四個軍人要幹什麼,但是他看見了楊桃和紅葉。紅葉是幹什麼的他不在意,但是楊桃到他家裡來了,無論如何也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

  來的兩女已經清楚了,兩個男的,一個是解放軍的連長劉界河,另外一個是他的通信員。他們剛剛走進門樓,嚴二先生就迎出門外,打躬作揖咬文嚼字道,「大軍長官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解放軍的連長一聽這文縐縐的歡迎詞,無意當中放慢了腳步,應答道:「我軍轉戰江淮,多有擾民,敬請嚴先生見諒。」

  嚴二先生一看這軍人還有幾分儒雅,頓時來了精神,彎腰向堂屋方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抑揚頓挫地說,「貴軍秋毫無犯,真乃仁義之師也!」

  說著話,幾個人就魚貫進了堂屋,嚴二先生把劉界河往上手一讓,劉界河一笑說,「恭敬不如從命。」坦然坐下了。

  嚴二先生不識眼色,見長官坐下,就開始禮讓另外一個男人,說:「長官請坐。」那通信員背著小馬槍,紅著臉往真長官的背後一縮。兩個女兵倒是不吭氣,沒等嚴二先生禮讓,便擠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了。嚴二先生趕緊吆喝,「他娘,上茶!」

  劉界河說,「別麻煩了,我們坐坐就走,順便來瞭解一件事情。」

  嚴二先生點頭哈腰地說,「但請直言,嚴某知無不言。」

  劉界河說,「據我所知,府上有一成年學生,想參加我軍,不知嚴先生意下如何?」

  嚴二先生本來滿臉堆笑,一聽這話,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疑疑惑惑地問,「參加貴軍?那不是要去打仗嗎?」

  劉界河說,「我們部隊現在急需有文化的青年,眼看全國就要解放了,何不讓學生出去闖蕩闖蕩,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好男兒志在四方啊!」

  嚴二先生眯起眼睛看著劉界河,嘴裡念念有詞說,「那是,那是,孟子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只不過,不知犬子是個什麼心思。」

  這時候那個叫紅葉的女兵說話了。紅葉說,「大叔,就是你們家那個犬子自己要報名參軍的。」

  嚴二先生愕然地看著這個唐突的女兵,又看看另外一個,半天才說出話來,「莫非,你們是來做說客的?」

  楊桃說,「你家學生確實說過,要參加解放軍。我們女子都不怕打仗,難道他一個男子漢還怕打仗?」

  嚴二先生愣怔半晌才說,「那是,那是,巾幗不讓鬚眉,志高不在年少。」嚴二先生把眼珠子骨碌了一圈子,突然提高嗓門喊了起來,「嚴澤光你給我滾出來!」

  嚴澤光沒有滾出來,而是衣冠楚楚走進了堂屋,對伸長了脖子的爹和驚恐的娘說,「他們說的沒有錯,我已經報名要參加解放軍了。」

  嚴澤光的娘說,「作死啊,你個孽種,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兵!」

  劉界河臉色很不好看地說,「大娘此言差矣,我們這些當兵的,難道就不是好漢了嗎?」

  嚴二先生趕緊說,「長官息怒,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莫跟她一般見識。」

  沒想到這話還是沒說到點子上,那兩個女兵不幹了。紅葉說,「什麼叫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啊?大叔你這是封建思想,要不得。」

  嚴二先生不知所措地看著劉界河說,「嗨,嗨,解放軍見諒……」

  劉界河說,「我們是解放軍,是好兵,不是兵痞。」

  嚴二先生狠狠地看著婆娘,嘴裡說,「那是,那是,解放軍是仁義之師,所到之處,百姓簞食壺漿。這樣的軍隊,古今少有。」

  說完這番下臺階的話,嚴二先生又把目光轉向劉界河,「敢問長官,貴籍何處?」

  劉界河回答說,「山西榆社。」

  嚴二先生仰起腦袋想了想說,「好地方好地方,那是個商才雲集的地方,敢問長官,出自何等學堂?」

  劉界河還沒有回答,那個叫紅葉的女兵嘎一聲笑了起來說,「大叔,你這是相女婿吧?」

  嚴二先生搖搖頭說,「非也,非也。犬子要投軍,投軍得投個明白處。」

  劉界河說,「本人才疏學淺,畢業於太原師範。」

  嚴二先生抬起一隻手,摸摸鬍子說,「好好,師範者,學為人師,行為世範,為人師表也。自古道,良禽擇林而居,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好好,有這樣知書達理的長官,兒子,你就跟著大軍走吧。」

  這回輪到嚴澤光吃驚了,瞪著一雙困惑的眼睛看著他的父親。

  嚴二先生說,「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三百年。你就跟著大軍走吧,打江山,坐天下去也!」

  嚴二先生最後這兩句話說得字正腔圓,說得很響亮,因為用力,嘴巴似乎都有些歪了。似乎江山已經打下,天下已經坐定。

  3

  大軍打下了英山城,又往南走。

  隊伍裡多了個嚴澤光。

  嚴二先生老兩口送到嚴家埠的南門口。嚴澤光的娘抹著眼淚說,「這孩子不知著了什麼迷,念書念的好好的,怎麼就死活要扛槍吃糧呢!」嚴二先生說,「還不是怨你,就是你說的,處亂不驚是扛槍吃糧的料。」

  娘說,「都是你咬文嚼字,什麼打江山坐天下。屁股眼兒一熱,你就把兒子送走了。」

  嚴澤光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爹爹,娘,你們回去吧。連長說了,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兒子衣錦還鄉回來看你們。」

  嚴二先生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騎虎難下只管上。」

  娘說,「要聽長官的話,別傻大膽兒。」

  連長劉界河走過來說,「二老請放心,我們革命軍隊親如兄弟,不會讓小兄弟受委屈的。」

  爹點頭,娘也點頭。爹說,「在家靠父母,當兵靠長官。強將手下無弱兵,拜託長官啦!」

  連長說,「我們解放軍都是同志,嚴澤光同志往後就是我們的同志啦!」

  說話間,隊伍已經走遠,嚴澤光瘦長的身軀淹沒在塵土飛揚的隊伍裡。連長向嚴二先生揮揮手說,「二老請回吧,革命成功了我們就把嚴澤光同志送回嚴家埠來。」

  部隊攻打英山城,有些傷亡,就地補充了。鄰縣過來支前的民工,年紀大的和婦女回去了,年輕後生多半留下了。劉界河的連隊一下子多了二十多個新兵。

  跟嚴澤光分在一個班裡的新兵叫王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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