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彈道無痕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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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連長樂呵呵的,快活得就像是要看一場精彩的足球賽。他主動擔任裁判,很耐心很嚴格地把兩個人擺妥帖了,說了句開始,那兩隻小臂便不動了,像兩根鋼管,呈「人」字型架在地上。周圍的騷動沉下來,只有雪花劈裡啪啦地往下落,似乎為血管膨脹的聲響做著義務伴奏。兩副額上的青筋隨著喘息聲的逐漸厚重,也一截一截地往外凸。身子像是凍僵了,紋絲不動地凝在雪地上。 嘴上無毛的新兵們開始冒汗了,暗中替石平陽把勁兒攢得很足。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但有一個共同目標,打倒李四虎,給老兵油子們一個下馬威。女兵中有人認識李四虎,尖著嗓子泄他的氣:「李班長呀,腿打顫了呢,要栽給新兵蛋子呢。」 宋連長東瞅西看,咬牙切齒地喊了一聲:「加油!」 大約過了四五分鐘,接兵的幾個班排長在漫長的瞬間裡終於熬不住了,紛紛喊起了號子,為李四虎助威。新兵們起先想喊不敢喊,待排班長們喊紅火了,不知誰低哼了一聲,算是起了個頭。新兵人多,越喊越響,女兵喊得尤為可勁,尖叫聲咆哮聲膛音雜音一併噴發—— 「新同志,加油——!」 「加油,石平陽——!」 如同一群嫩嫩的炮聲,滾動在漫天飛舞的雪野裡。新兵們攢了多時的勁,就通過這恣意縱情的喊聲,遞給了石平陽。 石平陽精神大振。喊聲如一股洪流把他的手背漲厚了。臉色由紅變紫,再變紅;五官死死地擰在一起,猶如糾結的葛藤。兩雙腳趾已經摳進雪地,做著無聲無形的搏鬥。李四虎是另外一副光輝形象,兩隻眼睛緊閉,毛髮豎立,棉帽歪斜,耷拉著壓扁一隻耳朵,皮下血液分明可見,似乎隨時準備噴湧出來。胳膊肘下的雪地已融出很大一片水漬,棉軍裝由表及裡幾乎全部濕透。 又僵持了五六分鐘。終於,先是一聲悶響,緊接著,李四虎腦袋一偏,趴下了。 李四虎在緊要關頭崩出來一個屁。李四虎後來再同老兵們說起這件事時,把慘敗的全部責任都歸咎於這個生不逢時的屁。 比賽完了,石平陽爬將起來,臉蛋子紅紅的,說了句「李班長手下留情了」。然後望著宋連長謙虛地笑。 新兵堆裡哇哇地熱鬧開了,王北風打量著石平陽,很想喊兩句過癮的話,但他沒敢喊,怕李四虎和老兵們不高興,只是用一種興奮的、感激的目光向石平陽傳遞著默契。女兵中卻有一個橢圓臉,很調皮地沖這邊笑笑,揚手做了個帶勁的手勢,不管不顧地喊了一嗓子: 「石平陽,棒呵——」 接著又有一個蘋果臉女兵振臂高呼:「向石平陽學習,向石平陽致敬!」 女兵們亂成一團,邊笑邊鬧,把新老男兵們看得目瞪口呆。李四虎恨恨地罵了句:「媽的丫頭蛋子,笑破了嗓子嫁不出去個蛋!」 不久,團裡的車隊來了。一位看樣子比宋連長還要大的幹部走過來,老兵告訴新兵,這位就是三營營長莊必川。莊營長同宋連長和老兵們熱熱乎乎地打了一陣招呼,又看了看新兵們,說:「大夥的氣色都挺好嘛!」 宋連長笑笑:「營長,一出精彩的節目你沒看到。」便把扳手腕的經過講了一遍。營長哈哈大笑,很感興趣很重視的樣子,問: 「誰是石平陽呵?」 石平陽便應了聲:「我就是,首長。」 營長全面細緻地把石平陽看了一遍,哼了一聲,:「嗯,是塊國防料子。」轉臉又對宋連長說:「這個兵我要了,放你們一班去。」 石平陽和王北風被分到了一輛車上,駕駛樓裡坐著宋連長。卡車先走一段柏油路,再走土公路,七拐八拐進了山。這山是西嶺山區的一部分,山不高,溝不深,但很荒涼,沿路很少見到人家。翻了最後一道坡脊,便見到溝底和坡上出現了幾排青磚青瓦的大房子,有的門前還零零星星地散佈著幾門大炮。很多年後石平陽和王北風都還能夠記得,他們乘坐的第一輛軍車是掛著偽裝網的解放牌,車屁股後面印有白底藍字:戍一33998。 第一天夜裡,新兵們翻來覆去睡不著。 門外積了很厚的雪,白皚皚的一片。鋪是地鋪,腳頭上一溜紅磚碼齊的床沿。門後砌了一個墩墩實實的老虎灶,上面罩了一個鐵絲籠子,堆滿了鞋墊子和濕棉衣,冒著濕漉漉的熱氣。夜深之後,不斷有幹部或者老兵查鋪,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爐子上的物件翻翻轉轉,看看通風窗,再加上半鍬煤。爐火一直很旺地燃著,時不時地探出火舌,把門後舔出一片暗紅。隨著這跳動的暗紅,新兵們也在不斷地燃燒著氣吞山河的想法。大家明白,就從今天起,就在這片山溝裡,自己就開始了漫長的兵旅生涯。 吃足四天軍糧後,宋連長把石平陽和王北風一併叫到連部,首先問:「知道這是什麼連隊嗎?」 「師屬炮兵團加農炮營一連,也是基準連,在團建制稱為炮兵團七連。」王北風流暢地回答。 「還有呢?」 「炮兵之神連。」王北風又答,這是在路上就聽說了的。 宋連長高興了,很豪邁地翻出一本小冊子,掀開一頁說:「情況是這樣的……一九四七年七月攻打天津,咱們連炮擊天漳橋……」然後一五—十說上一通光榮歷史,說本連是全軍最早一批炮兵連隊之一,誰誰誰是特級英雄,誰誰誰現在在中央,誰誰誰同毛主席合過影,說得石平陽和王北風熱血沸騰。 宋連長最後又說:「咱們是加農炮,既打間瞄也打直瞄,很有學問。大學生咱伺候不起,初中生咱看不上,你們高中生當瞄準手正好。」 出了連部,兩個新兵的心裡充滿了陽光。連長紅口白牙說的話,要咱當瞄準手哩。 「知道連長為啥重視咱嗎?」王北風問石平陽。 「不知道………可能也就是因為文化程度。」石平陽想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尋思,還因為咱們敢跟李老一扳手腕子。」王北風仰起頭,望著天上的悠悠白雲,很快活地哼起了小調,哼著哼著,突然加大音調吼了一句:「石平陽,棒呵——!」 石平陽嚇了一蹦。「你這人咋啦,陰陽怪氣的!」 王北風嘻嘻一笑,神秘地湊近石平陽:「記得那個丫頭麼?分咱衛生隊來了。」 石平陽皺皺眉頭,訥訥地說:「關咱啥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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