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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浜藤少尉開出的價格昂貴得令人咋舌,一個女人要一萬斤糧食,一頭水牛要五千斤糧食。胡家河地處偏僻,與鄰省接壤,是個雞鳴三省而三省都不大管得著的地方。鄉長是個老地主,三十多年來一直是當地的長官。過去的歲月,無非就是張貼官府公告,一會兒是張家的官府,一會兒是李家的官府,再一會兒是馬家的官府。對於胡家河來說,都是一樣,交錢交糧就是了。因為胡家河多是山區,糧田稀少,百姓中竹木油漆匠人居多。山中還有藥材和珍禽異獸,山貨生意倒也維持一方生計。過去對付那些來來往往的官府,只要給銀子就行。但是這次邪門,鬼子少尉,那個看起來有點對眼的小矮子,一口咬定要糧食,別的什麼都不要,銀子都貶值了。女人們有老有少,基本上家家一個,像牲口一樣被圈在一團,周圍架上了乾柴。二鬼子中隊長叫張宗輝,扯著嗓子喊,「你們大家都聽清楚了,太君說了,限定一個時辰,有馬車的套馬車,沒馬車的牽毛驢,沒毛驢的拉架子車,把糧食運到廬舒縣城,不僅放人,還要發運糧費。要是不交糧食,那就不客氣了,扒光衣裳,點火烤人。」 這次出發之前,團長翟向貴專門交代,說:「現在風聞陸安州抗日武裝在搞什麼攥拳行動,風聲很大,不少軍官都在考慮後路,懷裡都揣著『愛國證』,咱也不能硬充鐵皮腦袋,一切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就跑到對面湖北的山裡,以黃韋崗為中心聚齊。先保證有人有槍,往後跟誰幹,咱還要走一程看一程。」這話其實說得夠明白了,但是張宗輝是當慣了半個皇上的,他可不想鑽進深山老林裡去過那綠林剪徑的勾當。有「皇軍」撐腰,他還可以趁機撈一把呢。來到胡家河之後,鄉長已經給了他一個金鎦子三個元寶,他授意把鄉長家的女人放走了。一個金鎦子加上三個元寶讓張宗輝嘗到了甜頭,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不富,這個道理他懂;但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他就不懂了。他估計這一路一個鄉村一個鄉村地搜刮下去,再回到三十裡鋪,他的褡褳就該裝滿了。有了發財心,張宗輝幫鬼子張羅就很賣力,不遺餘力地抓人、牽牛、架柴火。 可是任憑鬼子和二鬼子怎樣吆喝,鄉長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求情,女人們哭聲震天。被圈在另一處的男人卻是一臉麻木,蹲在地上吸煙的有,站在那裡看笑話的有,怒目而視的有,就是沒有人報名送糧食——情況明擺著的,鬼子開的價太高,一萬斤糧食換一個女人?他們也不算算,胡家河是靠山吃山,誰家能有一萬斤存糧? 眼看就要過了一個時辰,沒有一家交糧的跡象,這件事情眼看就搞成了騎虎難下之勢。浜藤少尉揮舞指揮刀哇哇亂吼,當真讓人把搶來的菜油豬油往柴堆上澆。張宗輝看看這樣做也不是個事,當真殺了這麼多女人,于事無補不說,鬼子拍拍屁股就走了,可能還把血債算到他的頭上,那就划不來了。張宗輝冷靜下來一想,也發現鬼子異想天開了,他以為這是日本哪!一個女人換一萬斤糧食,別說他拿不出來,就是能拿得出來,有了一萬斤糧食,他還要女人做什麼? 張宗輝想來想去,覺得自己該出面解圍了,就跑去跟浜藤少尉說,「這樣看來有困難,他沒有那麼多糧食,你把他全部弄死,他也還是沒有糧食。再說,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搞糧食,殺放火白白浪費時間;這裡山高林密,弄得不好還把土匪或者抗日武裝引來了。有這工夫,還不如多轉幾個鄉鎮呢。」 浜藤少尉年紀不大,敢作敢為。聽了張宗輝的建議,小眼睛一眨,覺得很有道理,又把指揮刀舉了起來,「吆西吆西,降價地幹活,女人的,糧食一千斤,水牛的,糧食五百斤。」 張宗輝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這狗日的鬼子,做事也太沒譜了,一句話就降價十倍。真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這回男人堆裡出現了騷動,有人開始交頭接耳。浜藤少尉和張宗輝耐心地等待,他們估計這是大夥兒在商量,在算帳,看看合不合理,合不合算。但是男人堆裡嘰嘰喳喳了一陣子,又沉寂下來了。張宗輝親自跑過去催促,問了幾句話,這才明白,每家一千斤糧食也拿不出來,連一百斤都沒有,家家都沒有,連借都沒法借。 張宗輝這才覺得棘手了。這些山民看來是豁出去了,問題是他們豁出去了,「皇協軍」怎麼辦?幫鬼子殺人,殺了以後又怎麼辦?新四軍七支隊那幾個小戲,《一條腿》和《漢奸的下場》,雖然是在二團三大隊演的,但是「皇協軍」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當故事流傳,震動很大。從那以後,「皇協軍」裡就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就是儘量不做留下把柄的事情,儘量不做留下血債的事情。 浜藤少尉大約也看出了問題,把張宗輝叫過去,嗚裡哇啦地吼了一陣子。張宗輝哭喪著臉說,「老百姓真的沒糧食,殺人也沒用,再讓鄉長去吆喝吆喝吧!」 浜藤少尉不耐煩了,說,「抓緊的幹活,『皇軍』的任務十萬火急。」 張宗輝便又去同鄉長商量,先動員一部分人拿出一部分,讓鬼子看見糧食,看見糧食了他就高興了;一高興了,下面的事情就好說了。 就在這時候,新四軍上來了。 江淮七支隊的部隊是從胡家河西邊的天堂澗摸過來的,把指揮警戒的日軍伍長和幾個鬼子悄無聲息地解決了。一個排的「皇協軍」舉目一看,周圍全是新四軍,黑壓壓的,端著槍向胡家河擁了過來。「皇協軍」頓時大亂,撒丫子往鄉公所跑。不一會兒小炮也響了起來,槍聲大作,日本兵都在等待命令,「皇協軍」卻亂了陣腳。 浜藤少尉還算冷靜,把指揮刀抽出半截,原地佇立,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喊了一聲,「統統站住,逃跑的死拉死拉的!」 但是這聲吼沒能把「皇協軍」鎮住。翟向貴的「皇協軍」三團訓練有素,逃跑富有經驗,轉眼之間,十之不剩二三。 撲向胡家河的是馮存滿指揮的一團一營,配屬的有地方武裝八個區中隊,武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但將近一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聲勢還是有的。所以松岡得到的情報是「中央軍一個團和新四軍一個營」。 根據統戰指揮部的部署,一團一營的目的並不是吃掉浜藤少尉,也不是吃掉秋野大隊。所以馮存滿一直採取敲山震虎、攆鴨子進圈的戰術。戰鬥發起之後,浜藤少尉指揮向東突圍,準備涉水或者泅渡,但是很快被打退了。「皇協軍」一個中隊,跑掉三分之一;被馮存滿的部隊和浜藤少尉的督戰分隊前後夾擊又打死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一跟浜藤少尉和張宗輝一起沿北路退了出去。再往前走,就是小赤壁了。 秋野少佐得知「皇軍」一個小隊被驅趕羊群一般圈進了小赤壁,暴怒異常。當時秋野少佐在廬舒縣城,也在為糧食問題坐臥不安。比起鄉下,城裡的情況要好一些。秋野命令「皇協政府」派人帶路,分為二十個小隊,每隊「皇軍」一伍,「皇協軍」一個排,大街小巷抓人,主要是抓富人,連飯館酒樓都搜查了,一個上午折騰出將近三萬斤糧食。雖然看起來可喜,但是離松岡大佐指定的數額還是相去甚遠。 就在這時候,傳來了浜藤小隊被圍的消息。按照秋野和原信的想法,「皇軍」現在兵力分散,尤其要警惕各個擊破的戰術,所以應該趕快收攏。至於浜藤小隊,是死是活就全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絕不能增援,以避免上當。 但是松岡不這樣認為。松岡說,「搞不到糧食,松岡聯隊就沒有必要存在了。浜藤小隊是『皇軍』的手足,是天皇陛下的臣民,已經陷入魔掌,絕不能見死不救。」松岡在電話裡命令秋野,「派出『皇軍』一個小隊,『皇協軍』兩個中隊,由『皇軍』中隊長壽森大尉指揮,火速前往小赤壁,救出浜藤小隊。此後秋野主力集中在廬舒縣城,繼續征糧。」 配屬給秋野大隊的是「皇協軍」三團。團長翟向貴審時度勢,覺得小赤壁可能是個陷阱,就把自己最信不過的兩個中隊派給了壽森大尉,然後向秋野建議道,「這個仗打得有點蹊蹺,既然小赤壁有抗日武裝一個團和一個加強營的兵力,地形對敵又非常有利,他們吃掉浜藤小隊應該易如反掌,為何圍而不攻?恐怕……」 豈料這話秋野很不愛聽,秋野眼珠子一瞪說,「『皇軍』不是『皇協軍』,『皇軍』是不可戰勝的,浜藤小隊戰鬥力大大的!」 翟向貴眼皮一耷拉,不吭氣了。心裡暗笑,狗日的鬼子,個個自命不凡。不可戰勝?那好,等著瞧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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