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下午一點鐘,原信中佐和田口澤少佐、秋野少佐、豐澤少佐、清河少佐、淺岡少佐以及董矸石、宮臨濟、夏侯舒城和王月鳳等人都聚集在駐屯軍的作戰室裡。松岡已經恢復了平靜,談笑風生,說:「這次見識陸安州的雨了,像是要把天上的水都澆到陸安州來。夏侯先生說水經過釀制發酵就可以變成酒,我不知道夏侯先生有沒有辦法把天下的水都變成酒。」

  夏侯舒城抽著雪茄,不緊不慢地說,「那需要糧食,需要酵母。不過,但凡從古井坊裡流出去的水,都是含有酒精的。」

  松岡沉默了一陣子,終於言歸正傳了,「諸位,這場秋雨沒完沒了,有人歡喜有人愁啊!現在鄙人要拜託諸位一件事情,請各位齊心協力,務必在三天之內籌集一千萬斤糧食,買也行,借也行,騙也行,搶也行,務必搞到。拜託了,務必搞到!」

  最後這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喊出來的。說完,松岡突然起身,給大家鞠了一躬,再抬起頭來,眼珠子就紅了。

  漢奸們面面相覷,但沒有人說話,都把困惑的目光投向松岡,等待他的下文。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左右,松岡才坐下來,雙手抱拳放在會議桌上,微微顫抖。松岡說,「『皇軍』蒙受了巨大的損失,聖戰正面臨著困難,請各位多幫忙。」

  宮臨濟站起來說,「太君,你就下命令吧,我們怎麼做?」

  松岡說,「謝謝你宮君,請坐下。」

  宮臨濟一臉莊嚴地坐下了。

  松岡說,「從現在開始,『皇協軍』留下一團守備陸安州,其餘兩個團,以小隊為單位,分佈到東部各縣,每小隊負責一個村莊,督促當地的『皇協』組織,以人頭計,每人交納二十斤稻穀,每家平均一百斤。秋野少佐、豐澤少佐各率一個大隊『皇軍』主力,分赴廬舒、安豐、壽潁,督促當地政府,清倉查庫,每個縣政府,至少要交納二百萬斤稻穀。原信中佐組織驗收,以『皇軍』清河大隊為質檢特別大隊。田口澤少佐和淺岡少佐率憲兵大隊和淺岡大隊,督促陸安州各『皇協』組織,在城內徵收,每戶至少向『皇軍』賣糧一百斤,拒不賣糧者,每戶逮捕一人。夏侯先生、董矸石君率『親善團』,督促城內各工商組織、『皇協職員』,有償捐獻糧食,工商實業團體至少一萬斤,政府機構至少五千斤,個人至少一千斤。行動吧!」

  原信瞪大眼睛問,「太君,你是說現在?」

  松岡怒吼,「難道我說是明天了嗎?」

  原信說,「大雨瓢潑,道路泥濘……」

  松岡突然抓起面前的硯臺,猛地向桌上砸去,硯臺頓時裂作幾瓣。松岡咆哮道,「大雨瓢潑,道路泥濘,難道『皇軍』就不吃飯了嗎?」

  原信哢嚓一個立正,「哈依!」

  日軍二大隊大隊長豐澤說,「『皇軍』兵力有限,幾乎傾巢而出,陸安州的守備……」話沒說完,松岡的硯臺又砸在桌面上——「不能完成派遣軍的糧食徵集任務,還要陸安州幹什麼?難道你要守備一座墳墓嗎?」

  豐澤的腦袋往下一點,僵直不動了。

  松岡餘怒未消地說,「董矸石君,請你把『親善院』的分級工作於今晚完成,至少殺掉三百人,尤其是那些抗日分子、思想犯格殺勿論!騰出監舍,準備收容此次征糧消極著。破壞者,不管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統統殺掉!」

  董矸石說,「是!」

  六

  松岡瘋了,宮臨濟也瘋了。

  松岡為什麼發瘋,常相知心裡很明白。宮臨濟為什麼發瘋,常相知心裡更明白。

  常相知的二團被派到安豐縣城東南部地區彭塔一帶,部隊冒著大雨,在泥濘中艱難跋涉,怨氣沖天,肆無忌憚地大罵鬼子松岡。好在雨大水大,還不時有雷聲從頭頂滾過,扯起嗓門罵,別人也聽不見。

  常相知現在什麼都不擔心,只擔心一件事情,怕他的部隊禍害老百姓。現在的常相知已經不是鬼子剛剛佔領陸安州時候的常相知了,那時候他像一個沒頭蒼蠅,在糞坑裡亂撞。但是,自從那次在顏莊見到江淮七支隊的彭伊楓,他的腦袋又回到自己的肩膀上了。

  彭伊楓那次帶領抗敵劇社去楊家嶺的三大隊搞抗日宣傳,他是冒著危險找上門去受辱的。見面之初,他就向彭伊楓出示了他藏在懷裡的「愛國證」,誠懇地說,「我是負荊請罪來的,請新四軍長官指一條路,我還能不能擺脫這個漢奸的駡名。」彭伊楓說,「早就聽說常團長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有學問的人一定有思想,有思想的人一定有愛國之心。」他慚愧地說,「可是我現在已經成了漢奸了。」彭伊楓說,「是不是漢奸,不是看他穿的什麼吃的什麼,也不看他跟在誰的屁股後面,關鍵要看他做了一些什麼事情。」常相知說,「我過去在國軍的部隊裡,參與剿共,對貴部多有冒犯,深知罪孽深重。」彭伊楓手一揮說,「現在是抗日統一戰線,既往不咎,只要我們一起打鬼子,我們還是同胞。」

  就是那次,他證實了,他還沒有失去機會,沒有喪失當一個中國人的資格。他向彭伊楓提出要求,要拉隊伍反正。彭伊楓當時多了個心眼,因為分化瓦解「皇協軍」是「老頭子」精心策劃的一盤棋,他怕行動貿然影響了總體部署。所以就對常相知說,「這是天大的好事,但不是急事。我可以把你的表現和願望向上級反映,在此期間,希望常團長儘量多聯絡愛國官兵,爭取更多的力量。」

  這以後,常相知的氣色就好了起來,當不當英雄,做不做人傑,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但是至少不能當賣國賊啊。當漢奸的日子,實在暗無天日,人鬼皆非。在漢奸的帽子沒有甩掉之前,連死都不敢輕易去死,死得不明不白,當鬼都沒有名分。假如生命真的有靈魂的話,我們還是希望我們的靈魂同那些高尚的靈魂在一起。

  自從發生了眷屬被殺事件之後,宮臨濟就鐵下一條心,要跟鬼子一條道走到黑。宮臨濟對幾個團長說,「狗日的老四太狠了,就算咱們是漢奸,可是爹娘孩子有什麼罪?就差株連九族啊!深仇大恨不報,枉為人子人父。」

  常相知也很悲痛,甚至很仇恨。被殺的人當中有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宮臨濟的堂妹宮鈺梅。他在悲痛之餘分析,又覺得這件事有點費解,不敢相信是真的。

  最初的那段時間,宮臨濟和馬甫金像紅了眼的野獸,幾乎把每一個中隊都跑遍了。親自抓「親善」,收繳「愛國證」,輪流請中隊長以上的軍官喝酒。宮臨濟甚至拿出三千塊大洋,給每個中隊長一百塊「拜託費」,拜託大家幫他報仇雪恨。同時,宮臨濟還同許多軍官拜了把子,這些人聚在一起,只有一個話題,那就是要向天茱山討還血債。

  宮臨濟說,「日本人再壞,也沒有殺害我們的家眷!我不管什麼愛國不愛國,誰把我當人,我就寧願當他的狗!誰殺害我的親人,我就跟他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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