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九六


  四

  那聲音傳得很遠,像是隆隆的戰鼓,振盪著王淩霄的耳膜。王淩霄不會再懷疑了,是他,千真萬確是他,他又回到了這片土地,正在編織一個巨大的戰爭之網,隨時淩空撒下。

  昨天晚上,田紅葉很晚才回到宿舍,睡不著覺,老是翻身。那時候王淩霄就知道了,一定是有大行動了。作為一個過來人,她當然能揣摩出田紅葉的興奮,田紅葉暗暗戀著她的領導人,只要是同彭伊楓一起執行任務,這個丫頭的亢奮就難以抑制。這種感覺她體會過,她知道戀愛中的女人是怎麼回事,堅定,勇敢,倔強,敏感,有時候還有一點愚蠢。

  清早起床,田紅葉的眼睛是紅的,臉蛋也是紅的。田紅葉對她說,「淩霄姐,我要出去一下了。」

  她看著田紅葉的裝束,小媳婦模樣,臉上好像還搽了一點胭脂,那是演戲用的,平時絕對禁止使用,因為金貴。她問,「出山嗎?」田紅葉說,「可能吧,也許是到陶老莊去,抓縣大隊擴軍工作。」

  「哦,」王淩霄哦了一聲就不再問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們打著擴軍或者演出的旗號,秘密出山。按說,她是機要幹部,而且還是抗敵劇社的骨幹,像上次到「皇協軍」二團搞策反演出,完全是她職責範圍內的事情,可是卻沒有讓她去。是否真的像彭伊楓解釋的那樣,是擔心她身體不適,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她不太能吃苦是不錯,可是從川陝根據地到天茱山,她還是沒有少吃苦,饑餓,寒冷,急行軍的疲勞,沒有水洗澡的難受,還是挺過來了嘛。可是為什麼老是以這個理由讓她留守呢?她雖然是老革命,今年不過二十八歲,比田紅葉大五歲而已,並沒有老到了行動不便的程度。

  其實她的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們不信任她,他們只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信任她,但凡涉及絕密行動,他們就儘量避免她參加。

  田紅葉跟著彭伊楓等人出發的時候,她躲在宿舍裡沒有露面,但是等他們走了之後,她情不自禁地走出杜家老樓,登上了西邊的崗子上,眺望天茱山深處。這裡離天茱山主峰白雲尖不遠了,白雲尖山下,氤氳繚繞,紫霧升騰,雲海綿綿無限。

  她一直以為,雲舒莊園應該就在那片雲海的下面,應該離天茱山主峰不遠。記得有一天按照他的吩咐,喬喬曾經帶她去看過一個神秘的地方。上午也是雲層濃重,遮天蔽日,但是到了下午,晴空萬里,她就看見了一個令她永生難忘的奇跡。

  現在想想,大致應該是在獨秀峰的南邊,喬喬帶她騎馬走了半個小時左右,離獨秀峰應該有二十裡路吧,登上一個山坡,目力所及的是天穹下一溜黛色的山脊。騎馬七轉八繞,倏然拐過一個山根,幾乎就在瞬間,一種異常的感覺撲面而來,好像是從芸芸眾生闖進了了另一番天地。回首去看剛剛走過的山根路口,竟疑惑那是兩重境界的門戶。那個地方真是神奇極了。

  後來就出現了更神奇的事情。

  走到一片山崖下面,喬喬突然說,「淩霄姐,看,像不像一本書?」

  她仰首凝眸細看,那一層層薄而規則的石板,疊放有序,真的像古色古香的線裝書。喬喬說,「這是沈先生從小讀書的地方,沈先生給這裡取名疊卷崖。」

  心中有了書,眼睛裡便全是書了,一邊走,一邊環視四周山壁石板,皆如書牘,且形狀各異,有的掀開一角,有的半掩半合,有的參差摞放,不一而足。她一邊驚訝,一邊聽喬喬如數家珍:閱卷崖、掩卷崖、讀卷崖……數崖之中,巨石之上,半隱半掩紅亭一角。喬喬指點道,「那就是文昌閣了。沈先生說,以後革命成功了,他就回到這裡來讀書,把天下的書至少讀一半,做個皓首窮經的讀書人。」

  她笑笑說,「你們沈先生的野心可真大啊,天下的書堆起來,恐怕比天茱山還要高呢,讀得一半,那還了得啊!」

  那段路程曲徑通幽,別有洞天。一路不見人煙,但見竹林蒼翠,茶樹簇擁,桂花點點。喬喬帶她在一個名叫三潭的地方小憩,說晌午的飯就在那裡吃,那裡有三家農戶,也是雲舒莊園的佃農,並且負責看守東石筍。中午果然就在一農戶家用飯,幾間石牆瓦舍,立在路邊,古樸得很有滄桑感。桌上一壇米酒,桌下一條老狗,桌邊幾個小妞,中午一頓農家飯菜,幸福得一塌糊塗,簡直有點像《鏡花緣》裡描寫的情景。她從農戶那殷實的生活和愉快的表情上能夠看出來,他們對於沈先生和沈氏家族是忠心耿耿的,是死心塌地的。

  飯後喝山野水,品山野茶,又是心曠神怡。喬喬說,這裡的水源特別充沛,十八道河流終年流水不息,河水清澈無污染。水都是從附近千丈岩、龍井灣等處花崗岩岩縫沁出來的,在地面匯流成河,任意掬起一捧,都是清冽甘甜。

  她相信喬喬的話,用那裡的開水沏茶——直到幾年之後王淩霄仍然在懷念那種叫做鐵桂蘭的野茶,那是天茱山腹地大華山上特有的珍品,在那個年代為沈氏家族專用——嫩芽綻放,氣若蘭馨,進入口中,如浴五臟,神清氣爽。

  那一路上,天真活潑的喬喬給了她一個又一個驚喜。最後的一個驚喜便是東石筍。何止是驚喜啊,簡直讓人瞠目結舌。

  飯後茶畢,向東石筍進發。又是拐了兩個彎子,只覺得眼前驟然一亮,不遠處出現了一座璀璨的宮殿——王淩霄以為看錯了,手搭涼棚細看,一點兒也沒有錯。在一座山岡的下面,在嶙峋的亂石之間,在毛竹和樹木的簇擁之中,挺立著一根高大的、渾身閃爍晶瑩之光的不明物體,大約有十余丈高,最粗的根部,直徑達到四丈有餘,就像一幢閃閃發光的大廈。

  喬喬介紹道,「這個石筍通體都是水晶。沈先生說過,沈氏家族在明末之所以買下這片山林,並且把主要路口都損毀了,形成一個封閉的世界,除了掩藏一個人,還有很大原因是為了這個石筍。在清朝乾隆年間沈家曾經想把石筍的事情稟報朝廷,但被江淮巡撫勸阻了,沒過多久清朝就敗落了。沈先生說,幸虧沒有交出去,清末老佛爺能把買軍艦的錢弄去建花園,要是把這個石筍交出去,那還不得派兵來挖了賣錢去啊!所以這個石筍絕不能暴露,尤其是鬼子打進中國之後,更要嚴加防守,要等到革命成功,真正建立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政權,才能把石筍交出去。」

  站在那石筍下,王淩霄百感交集,對於他和他的沈氏家族,又多了一分敬仰和愛慕。他們就像這根高聳的水晶「擎天柱」,不知經歷多少風雨,屹立在這深山老林,翹首藍天,觀世態之變化,曆歲月之滄桑。徜徉在這山下,足跡所到之處,居然是水晶鋪路。隨手撿起一塊,玲瓏剔透,熠熠閃光。在這深山幽水之間,有此鬼斧神工的造化,的確是大自然的一個奇跡。

  喬喬說,「沈先生一再跟我們講,就憑這個石筍,我們也要把鬼子打出去,日本鬼子的貪婪欲望是永遠也不會滿足的。我們的國家,物華天寶,遍地財富,絕不能讓鬼子隨意掠奪蹂躪。」

  她相信喬喬的話,更相信他的話。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個憂國憂民的人,他對於國家和百姓的責任感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她記得在川陝根據地的時候,有一次他跟她談起了創辦學校的事情,她說,「我總算給你想好了一個綽號。」他問她是什麼綽號,她一本正經地說,「救世主。」他起先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說,「好啊,如果我們中國人都是救世主,那天下就太平了。」她說,「才不是呢,如果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救世主,那這個世界就會亂套,也許軍閥混戰就是這個原因引起的。」

  他聽了這話,還真的把表情嚴肅起來了,想了一會兒才說,「嗯,你說的有道理,我們大家都不能爭當救世主。但是我們可以爭著為國家和老百姓做一點事情,實實在在的事情,做一點算一點。」

  她想她在那個時候的確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確是被嫉妒蒙蔽了雙眼,這樣一個有見識、有思想的人,怎麼會在一夜之間成為革命的叛徒,成為革命的對立面呢?沒有依據啊!就像他經常說的,任何一個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應該是有目的的,一個人不可能毫無目的地去做事。那麼,他叛逃的目的是什麼呢?金錢?他不缺,他的家族富甲江淮,而且很多錢都花在紅軍的身上了。美女?他不缺,他的身邊美女如雲,但是他卻視若無睹。地位?他不缺,他的祖父曾經棄江淮提督一職如敝屣,他本人也毅然拒絕了軍閥任命的江淮省教育廳長職務。他不只一次地說,未必做官,必定做事。難道他放棄了那麼多的優勢來當紅軍,僅僅是為了叛逃?于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不符合邏輯。那時候如果不是被愛情攪亂了心竅,稍微動動腦筋,先去向他問個明白,後面的悲劇就絕不會發生。

  現在,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的身姿,他的聲音,他仰起的下巴,他攥起的拳頭,都在陸安州的上空散發著他的氣息。只要他出現在陸安州,松岡聯隊的末日就到了。

  然而,讓她深感痛苦的是,他們居然不相信她。他們一定是到雲舒莊園去了,一定是去接受他的指令去了。本來最應該站在他身邊的她,卻在此時被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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