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九三


  可是他們並沒有見到「老頭子」。何中亮說,「沈先生正在路上,請大家少安毋躁。」

  沒過多久,院子裡又進來一撥子人,居然是中央軍一二五團現任團長嚴楚漢,還有彭伊楓認識的孟秋。彭伊楓迎著嚴楚漢,兩人幾乎同時抬起手臂敬禮,互致問候。田紅葉等人這才知道,原來嚴楚漢也是「老頭子」的聯絡員。

  寒暄完畢,剛剛坐定,正在喝茶,何中亮又引進來一個人,刀疤臉,樣子不太好看,面目猙獰。在座的不知道這個刀疤臉是個什麼身份,都用好奇和疑問的眼光看著他。刀疤臉並不介意,像是見怪不怪,坦然地介紹自己——「各位長官,多有得罪,在下殷紹發,這廂有禮了。」

  眾人面面相覷——殷紹發?這不是臭名昭彰的土匪頭子「新撚王」嗎,怎麼也到這裡來了?田紅葉還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小手槍。

  殷紹發說,「各位長官不要驚訝,我殷紹發在沈長官的感召下,如今不做那殺人越貨的勾當了。我現在是沈長官麾下的抗日敢死隊隊長,如果跟松岡聯隊決戰,我打頭陣,還要仰仗各位長官關照。」

  彭伊楓站起身來,向殷紹發伸出手說,「既然同仇敵愾,就不存在關照的問題了,大家都是中國人。」

  大約是在下午五點鐘左右,門外傳來嗒嗒的馬蹄聲,何中亮表情嚴肅地說,「『老頭子』到了。」彭伊楓和嚴楚漢等人趕忙起身,立正。

  說話間大門處光線一暗,一個頎長的身影大步跨進來,身穿長袍大褂,身後跟著六個人,其中兩個穿著「皇協軍」軍服,四個穿著便衣。

  彭伊楓睜大了眼睛,盯著「老頭子」,因為逆光,看不清楚,擦擦眼睛再看,終於看清楚了,眼睛不禁有些發直。

  「老頭子」站定,環顧四周,哈哈一笑說,「同志哥哎,沒想到吧,我們是在一個特殊的地方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見面!」

  儘管過去七八年了,可是彭伊楓一眼就看出來了,就是他,就是那個打著綁腿,耳朵根子上夾著半截鉛筆頭,講課時時而慷慨激越,時而凝重深沉的沈政委啊!那一聲「同志哥」,喚起多少難忘的記憶啊!

  彭伊楓上前一步,敬禮報告:「新四軍江淮七支隊政治委員彭伊楓向首長報到!」

  嚴楚漢也跨前一步:「天茱山抗日獨立旅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向長官報到!」

  眾人無不神情凝重,全都立正,舉臂敬禮。

  「老頭子」向彭伊楓和嚴楚漢揮了揮手說,「叫我沈軒轅吧,讓我的名字在同志們的中間重見天日吧!」

  說這話的時候,「老頭子」的眼睛濕潤了,但他很快就克制了,平靜地笑笑說,都坐下,「我這個『老頭子』大難不死,又見到了這麼多自己的同志,也有點激動。」

  殷紹發向前哈了哈腰說,「長官,我也來了。」

  「老頭子」說,「看見了。你當然得來,這盤棋上,你的分量也不輕啊。」

  二

  岩下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光線很暗,像是山洞,又像是那間灶房。但是有一點他清楚,他還活著,而且不是做夢。醒來之後,他已經運用各種手段證實這個問題了。

  他終於喝到了熱湯,肉湯,鮮美無比,不知道是用什麼肉做的,當然他更不知道是從哪裡搞到的肉。就是因為有了這肉湯,他發現活著仍然是有必要的,仍然是美好的。

  他的身邊,是那個農家女孩,似曾相識。女孩喂他熱湯,每喝下去一口,他就覺得有一股力量從他的腳底升騰,一直升騰到心口。這力量升騰到一定的程度,他的腦子就開始清醒了。他看見女孩的背後還有年輕人,農民打扮,他們的手裡都操著大刀,不像是戰刀,好像是殺牛宰羊用的。他鬧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持刀站在這裡,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能看出焦灼。

  女孩的身上散發著田野的芬芳,真是好聞極了。她半跪在他的身邊,濕潤的眸子亮晶晶的,目光像是充滿了祈禱。她是為他而祈禱嗎?為一個鬼子?

  岩下終於想起來昨天夜裡發生的那件事情。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居然就把荒木岡原殺了。那是「皇軍」部隊出類拔萃的下士官曹長,是隨時就要改變軍階的幹部候補生。然而非常簡單,他操起菜刀就把他殺了,他的一切從此就結束了。原來死亡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一個再強壯和兇猛的生命,也不過如此,小小的菜刀就能解決問題。

  為什麼會覺得不可思議呢?認真檢討,對於荒木岡原,實際上他並沒有仇恨,他只是恐怖,後來有點厭惡,但是恐怖和厭惡都不是殺人的理由,只有仇恨才是殺人的理由。那麼為什麼會殺呢?罪魁禍首應該歸咎于那把菜刀。是的,是那把菜刀殺了荒木岡原,而不是他岩下,他只不過把手借給了那把菜刀。再往後,他就更明白了一些,其實也不是那把菜刀要殺荒木岡原,而是夾著菜刀的那雙赤裸的雙腳,菜刀只不過是那雙腳的工具而已。

  那是一雙怎樣的腳啊,簡直就是動物的蹄子。粗糙,骨節粗大,皮膚皸裂,趾頭像蒜頭一樣。可是,那是個女孩子的腳。自從看到了那雙腳,他的心就變了,他覺得有一種東西從心底湧了出來,後來他知道了那種東西叫做憐憫。

  女孩真是可憐至極,他再次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女孩是否穿過襪子,甚至是否見過襪子。從那皸裂的腳面上看,她應該沒有穿過襪子,甚至沒有穿過鞋子或者很少穿過鞋子。這時候他突然替她憤懣起來,她不是有政府嗎,她不是有父母嗎,連一個女孩的襪子問題都解決不了,這樣的政府和父母都在做什麼呢?

  當然,最想殺死荒木岡原的也不是那雙腳,而是那雙腳的主人,那個瘦弱的、連襪子都沒有穿過的女孩,她有一萬條理由殺死荒木岡原。如果不殺死荒木岡原,那麼荒木岡原就會強暴她,然後還會殺死她。那樣的話,她還是連襪子都沒有穿過。一個連襪子都沒有穿過的女孩是不應該死的,所以她殺死荒木岡原是正確的。

  現在剩下的問題是,是她想殺人,而殺人的卻是他,他應該不應該幫助她實現殺人的欲望?他想,如果他和荒木岡原在深山老林裡遇上了她,如果他們中間必須有一個人死去,如果這個選擇的權力交給了他,那麼他會選擇誰去死呢?當然應該是荒木岡原。他是那樣兇殘,那樣暴戾,他死了大家就會安靜許多,耳朵裡再也不會出現他的咆哮了,單憑他的沒完沒了的咆哮就有理由把他殺掉。

  但是緊接著他就反悔了,不應該有這樣的念頭,因為荒木岡原畢竟是日本人。把荒木岡原殺了之後,他怎麼能逃脫呢?他恐怕連叢林都出不去,即便出去了,中國人也不會饒了他。想來想去,他覺得真的到了那樣的地步,他還是應該選擇讓那個女孩去死,他寧肯繼續忍受荒木岡原的咆哮和暴風雨般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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