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八九


  他站直身體,然後轉身出門,向灶房走去。走到門口,他就聽見了呼呼哧哧的喘聲夾雜著低沉的怒吼,還有嗚嗚哇哇的胸腔的低鳴聲。一隻歪歪扭扭的小木桌被踢翻了,幾隻粗大的陶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女孩的嘴巴被重新堵住,手腳也被捆上,但是身體上僅有的可以活動的部位還是在頑強地掙扎著,尤其是兩隻膝蓋,像羊頭那樣不停地拱動,她全身的衣服已經被扯得只剩下襤褸幾片,裸露的部分被灶火映照出玫瑰般的顏色。荒木岡原用腦袋將女孩的上體抵在灶台後面的牆上,正在吃力地,一次比一次勇猛地掰著她的雙腿,但是女孩的掙扎使他始終無法順利地開展自己的行動。

  岩下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突然她看見了他,她在一次比一次絕望的掙扎中,眼睛突然閃了一下——也許根本就沒有閃,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看見他。但是,在那個時候,岩下分明看見她的眼睛向他閃了一下,並且似乎看見了她的淚水。

  「下士官閣下,請放開她吧!」

  這個聲音就像沉重的滾雷,岩下自己都被這聲音嚇壞了。荒木岡原的動作倏然停止了,一切都沉澱下來,只有灶膛裡畢剝作響的柴火。荒木岡原回過頭來,向他報以莫名的微笑,「你是說,讓我放開她?」

  「下士官閣下,我們需要她,我們要完成天皇陛下交給我們的神聖使命啊,請放開她吧!」

  「你後悔了嗎?」

  「不是,下士官閣下,我只想喝一口熱湯。我們去履行『皇軍』的神聖職責吧,我願意跟著你赴湯蹈火,直到找到那個秘密的出入口。」

  荒木岡原又笑了,「你能保證,你有辦法讓她給我們帶路?」

  「可是,我們試試吧。」

  「好——吧!」荒木岡原鬆開了手,站了起來,系好褲子,轉身,突然一拳打在岩下的臉上,接著,只聽一聲脆響,荒木岡原的皮帶解開了,皮帶在空中銀蛇一樣飛舞,發出嘎嘎的響聲,皮帶落在岩下的腦袋上,額頭上,胳膊上……

  岩下倒下了,但是皮帶沒有停止,皮帶仍然快速地飛舞,嘹亮地歌唱,它在岩下倒下的身體上歡快地舞蹈……

  皮帶是在驟然間停止舞蹈的。

  荒木岡原的腦袋突然向上仰了一下,眼睛在頃刻間睜大,像是質問蒼穹,為什麼,為什麼,天皇陛下,你在哪裡……但是他已經等不及回答了——在他的腦袋和肩膀的連接處,發出哢嚓一聲斷裂的響動,接著,他的腦袋就向右一偏,脖頸處咧開一張大嘴,瀑布一般的血漿以極快的速度飆射到對面的牆上。

  那個過程不會超過十秒鐘,但此後在岩下的感覺裡,卻是很長的一段經歷。岩下當時對於背上的鞭打已經沒有感覺了,他用雙手摟著腦袋,甚至有空從胳膊與腦袋的縫隙裡偷偷地觀察女孩。他先是看見了一雙赤足,它們被捆綁在一起,他還感歎於這雙赤足恐怕至今沒有穿過襪子,他想中國農村的女孩子實在太苦了,她們中有許多人可能到死都沒有見過襪子。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那雙赤足在向他移動,兩個拇指夾著一把菜刀。他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堅定而濕潤,她的眼睛在向他懇求,使用它吧,那樣你就不會再挨鞭撻了,那樣你就是一個正義和勇敢的男人了!

  其實他並不想殺死荒木岡原,挨打並不是反抗的理由。而且就算他想反抗,也用不著使用那把菜刀,他的腰間有匕首,只要他順手一抽就出來了。可是當那把菜刀出現之後,尤其是菜刀後面女孩那雙幽幽的眸子出現之後,他突然有了衝動。他想起了中國的一個成語,借刀殺人,過去他只是片面地理解借刀殺人就是玩弄手腕的意思,現在他突然體驗出更深的內涵,原來與借刀同時借來的還有膽量和快感。他的心突然獰笑起來了,「哈哈,下士官閣下,你已經揍我一年多了,就讓我揍你一次吧。」

  當菜刀把荒木岡原的脖子砍斷之後,岩下才意外地發現,原來他的力量並不小。

  十

  松岡大佐的心臟突然痙攣了一下,接著就出現了絞痛症狀。這種猝不及防的感覺,使松岡大佐一下子就陷入惶惑之中,他不知道這是身體內部的原因還是身體以外的原因。從一定程度上講,松岡大佐是相信宿命的。人的任何感覺都是有來歷的,哪怕僅僅是咳嗽。

  松岡寧肯這次心悸是來自於體內的原因,但是,他自己否定了這個判斷。他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陸安州的上空呼風喚雨,凝雲聚電,鼓蕩雷霆,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捶打他的軟肋。

  他把目光投向夜空,皓月當空,幻影遍地。小城就像一艘停泊的巨輪,浸泡在月色的海洋之中。

  人在暗處,心在明處。

  他突然想,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陸安州的「支那人」都在做些什麼呢?難道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眠?會不會有人像他這樣,夜不能寐,臨窗遠眺,思接千古,神遊八荒?他想一定會的,一個喪失了主權、被異族佔領的民族,無論如何是睡不踏實的。他們每天夜裡都在做著同樣的夢,那就是讓自己成為堅不可摧無往不勝的勇士,讓自己的心和臂膀一樣堅強起來,然後戰鬥。他突然產生了一股衝動,很想獨自一人走上陸安州的街面,穿巷而過,看看陸安州夜的景色,觸摸陸安州夜的脈搏,聆聽陸安州夜的呼吸。最好是能夠登上西邊的天茱山,在突兀的岩石上,俯瞰夢幻般的山坳,傾聽草木覆蓋下群山的天籟之音。

  這個突然的靈感使他激動起來了,他想他一定會這麼做的。作為陸安州駐屯軍司令官,他絕不能連天茱山都沒有去過就悻悻離開,那就太有損「皇軍」的臉面了。他要在撤離之前,不,最晚也要在撤離之時登上天茱山,讓大日本帝國的優質軍用皮靴,在天茱山的主峰,在抗日分子鮮血浸染的土地上,踏上深深的痕跡。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他,他曾經無數次在心裡勾勒的輪廓,那個「死而復生」的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沈軒轅。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忘記這個人,這個人毫無疑問是他最強大的敵人。如果把陸安州比作一個獨立王國,把沈軒轅看成是流亡的陸安州君主,那麼他松岡則是篡位的亂臣賊子。如今亂臣賊子君臨陸安州,而它的真正主人卻東躲西藏人鬼皆非。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故事的作者就是戰爭。

  戰爭有許多功能,主要顯示在物資的爭奪和擁有方面,因此人們往往忽視戰爭的更深層次的功能,那就是戰爭書寫的人間藝術。兩個沒有任何交往,從來不曾相識的人,完全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就成了敵對的雙方。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和棲身的空間,勘察對方,研究對方,謀陣佈局,調兵遣將。陸安州就像一副盲棋的棋盤,那上面的每一次動盪和每一個事件,都不是孤立的,都是總體棋局中的一個步驟。

  松岡的苦惱在於,他無時無刻地不在感受對方的力量。自從駐屯陸安州,他常常會感到有一股力量平地而生,在聚集,在運動,向他步步緊逼。

  開春之後,「親善懷柔」工作繁榮一時,然而好景不長,「皇軍」的糧食輜重不斷被劫,「皇軍」和忠於「皇軍」的「皇協職員」經常被殺,據點哨所不翼而飛;天茱山抗日武裝眼看坐大,訓練裝備編制不動聲色地節節升高,蓄勢待發;原先睚眥必報的中央軍和新四軍,似乎已經進入蜜月狀態,多次聯手對付「皇軍」,彼此協調越來越默契;「皇協軍」同「皇軍」的關係,由主僕關係漸漸變成了等級關係乃至平等關係;就連宮臨濟那樣的狗腿子偶爾也敢對太君說「不」了,居然毆打「皇軍」的下士官,圍攻原信少佐,進而狙擊「皇軍」股肱方索瓦,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了。更有甚者,在陸安州城市和鄉村,都在流行一個口號,叫做:「把拳頭攥起來!」

  這才是松岡真正恐懼的事情。似乎有一雙大手淩空揮動,煽風點火,耕雲播雨。從天茱山到大蜀山,從淠水河到莽莽山林,伸出無數雙手,男人的,女人的,年輕的,蒼老的,這些手像森林一樣呼應著空中的那只大手,成綱成目,成線成塊,編織著一張如同黑雲一樣鋪天蓋地的大網。這張大網的名稱就叫做全民抗戰,在陸安州,它將由兩百多萬雙中國手組成。

  可是,他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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