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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演出的地點是隱賢集東南的顏莊,那裡駐紮著「皇協軍」二團的三大隊。這也是「老頭子」指定的,據說三大隊的基礎比較好,安全相對能夠保證。霍英山堅持至少要帶一個連的兵力,彭伊楓認為不妥。「老頭子」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就是要在「皇協軍」和鬼子之間製造猜疑,如果帶上戰鬥連隊,萬一誤會,反而把「老頭子」的初衷弄擰了。

  楊家嶺做夢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新四軍江淮七支隊政委彭伊楓,居然輕車簡從,就這麼六七個人,大搖大擺地來到了顏莊三大隊的駐地。楊家嶺甚至懷疑這是疑兵計,一時半會兒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位天上來客。

  彭伊楓倒是不見外,到了就一屁股拍在大隊部唯一的一張楠木太師椅上,談笑風生,說,「楊大隊長,別來無恙?在日本人手下當差,食有魚否?」

  見彭伊楓如此從容不迫,楊家嶺料定新四軍已經把三大隊包圍個水泄不通,所以就格外謙恭。給彭伊楓遞煙點火的時候,兩隻手一起顫抖,以至於洋火劃了三四根才把彭伊楓的煙點著。楊家嶺說,「彭長官體恤我們這些沒有血性的人,其實龜孫才想給鬼子做事,這不是為了弟兄們活命,曲線救國嗎?我向彭長官保證,每次跟鬼子到天茱山『清剿』,我們三大隊都是槍口朝天的。」

  彭伊楓煞有介事地點頭說,「槍口朝天?哦,這麼說你還是中國人咯?」

  楊家嶺說,「彭長官見諒。當這個漢奸,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誰要是心甘情願當漢奸,天誅地滅!」

  彭伊楓本來不怎麼抽煙,楊家嶺敬上一根東洋煙捲,他就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架式,蹺起二郎腿,悠悠自得地吐著煙圈兒,乜著眼睛問楊家嶺,「怎麼樣,鬼子的飯還能吃飽吧?」

  楊家嶺稀裡糊塗地回答說,「還好,還好,軍餉是有著落了。」

  彭伊楓冷笑一聲說,「哦,軍餉有了著落,狗有了骨頭就搖尾巴。啊,是不是啊?比太監強多了。」

  楊家嶺頓時面紅耳赤,低眉垂眼的不再說話。

  彭伊楓說,「不過,你三大隊確實還有些義舉。我聽說在桃花塢跟鬼子一起栽秧的時候,你們就揍了鬼子少佐,了不起啊!」

  楊家嶺的腰杆頓時挺了挺說,「承蒙長官誇獎,這都是弟兄們路見不平。」

  彭伊楓說,「還有,狙擊方索瓦,貴部出了不少力,可歌可泣。」

  楊家嶺這回不吭氣了,因為狙擊方索瓦的事情,他和常相知都被關了禁閉,罰錢不說,有消息傳來,原信正在搜集他們的情況,不知道還有什麼橫禍呢。

  彭伊楓說,「你們曲線救國,難得啊難得!我們直線救國,也不容易。今天我帶來了幾出小戲,犒勞一下曲線救國的弟兄們,不知楊大隊長是否有興趣?」

  楊家嶺愕然問道:「就在顏莊?」

  彭伊楓把茶碗一放,笑笑說,「難道是在杜家老樓?弟兄們方便嗎?」

  楊家嶺回過神來,看見馮存滿和劉慶唐的手都按在槍柄上,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生怕這兩個金剛似的傢伙發出什麼信號來,趕緊說,「那好那好,我這就去張羅。」

  一場突如其來的宣傳演出就這樣開始了。這次就演了三個節目,兩個活報劇《一條腿》和《漢奸的下場》,另有一出是田紅葉的獨角戲《打個明白仗》。演《漢奸的下場》的時候,因為人手不夠,曾見湖扮演勇敢抗日的大哥,劉慶唐扮演觀望猶豫的二哥,小侉子扮演投敵求生的漢奸,田紅葉扮演受敵侮辱而又英勇抗爭的小妹。節目演得有聲有色,三大隊的官兵起先不知道今天是從哪裡來的好事,平白無故地就有好戲看。看著看著明白了,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沒有人搗亂。演到最後,小妹掙脫鬼子,弟兄三人聯手把鬼子打死,「皇協軍」的士兵裡還有人大聲叫好。

  田紅葉的獨角戲就是打算盤,一把算盤當道具,演得滿場都是劈裡啪啦的算盤聲。節目的內容就是算帳,陸安州的鬼子有多少,中國人有多少,漢奸有多少,抗日武裝有多少。開始把「皇協軍」都算作敵人,敵強而我弱,後來「皇協軍」覺悟了,反正了,中國人團結起來,每人頭上頂著三隻鐵缸沖向敵陣,一人一口唾沫就把小鬼子淹死了。

  雖然三大隊的官兵沒有叫好,但不斷有人發出驚歎。演出期間秩序井然,說明節目對於眾多的「皇協軍」官兵還是很有觸動的。

  在演出過程中,楊家嶺一直忐忑不安,只有他沒能好好看戲,眼睛骨骨碌碌四處張望,還不時起身場前場後亂轉。馮存滿也很緊張,跟彭伊楓嘀咕,「這狗日的進進出出,莫非是想暗算我們?」

  彭伊楓不動聲色說,「我料定他不敢,他進進出出,是為了安全呢,不僅是為了我們的安全,也是為了他的安全。」

  快要結束的時候,楊家嶺的神色稍稍平靜下來了。回到彭伊楓的身邊,耳語道,「長官,卑職已經備了酒席,請長官宵夜。」

  彭伊楓微笑四顧,然後說,「我看不必了吧,我們抗日隊伍向來是勒緊褲帶打鬼子,不搞排場。」

  楊家嶺說,「有人想見長官,恭候多時了。」

  彭伊楓收斂笑容,「誰啊?」

  楊家嶺說,「此處不便稟報,一會兒長官就知道了。就是他在親自佈置保證長官的安全。」

  九

  夜幕終於降臨了,半個月亮浮上樹梢。

  岩下從東邊的樹叢下面爬過來,低聲說,「下士官閣下,真想喝一口熱湯啊!」

  荒木岡原說,「再等會兒,一定要等村裡的人都睡覺了才能下去。把糧袋拿給我。」

  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線,他們在山根下找到了一條小路,傍著小路,順利地接近了離村莊有五百米左右的那個獨立院落。目標是白天就觀察好的,這段路面的人不多,一個早晨挑水的女孩,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白天又趕了一群白鵝在河邊放牧。一對中年夫婦,白天在山下出現,差點兒就靠近荒木岡原和岩下棲身的山林了。他們在山下的一塊紅薯地裡忙碌了一個上午,荒木岡原和岩下的晚飯也來自那塊紅薯地。可是岩下吃了紅薯之後噁心得要命,又吐了出來,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點。除了那對中年男女和那個女孩,還有個大約五六歲的男孩,白天在院子前面的大柳樹下跟黑狗玩,其他就再也沒見到有人進出了。荒木岡原判斷,這家大約就是四五個人,充其量還有一兩個老人,對這樣的人家下手比較安全。

  挨近那家農舍,果然有一隻黑狗臥在院子的外面,好像有所警覺,懶洋洋地動了動前爪,吠了一聲,就像咳嗽。荒木岡原扔過去一團兒蛇肉乾,黑狗又吠了一聲,抬起頭來,四下裡望瞭望,然後站起來,慢騰騰地走向蛇肉乾,聞了一下,再拿舌頭舔了兩下,剛想喊叫,聲音還沒來得及出口,便倒下了。蛇肉乾裡有荒木岡原本來準備用於「玉碎」的劇毒藥物。

  荒木岡原用匕首撥開院門,開門的時候吱呀響了一聲,驚動了主人,一陣沉寂之後,東廂房裡亮起了微弱的燈光。不久堂屋的門就打開了,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的廊臺上,戰戰兢兢地喝了一聲,「哪個?」

  荒木岡原就在旁邊,猛然撲了上去,胳膊像鋼鉗一樣將男人的腦袋鉗住,再一擰,男人就軟綿綿地倒下了。荒木岡原扯出繩子,只用了不到十秒鐘的時間,就將男人的手腳捆利索了。接著,荒木岡原沖進亮燈的內間,裡面有一大一小兩張土炕。果然只有一個女人,一個女孩和一個瘦小的男孩。

  女人剛想喊叫,荒木岡原飛身躍上土炕,抓起被子把女人捂住了,同時低聲喝令岩下動手。岩下感到渾身突然漲滿了力量,也沖上前去,把女孩和男孩的手腳捆住了,並且用破布塞緊了他們的嘴巴。

  燈光下,荒木岡原和岩下面對的是六隻驚恐的眼睛和三具縮成一團抖動不已的身體。荒木岡原搬過一條板凳,坐了下去,然後命令岩下說,「看看屋裡,有沒有食物。」

  岩下說,「我想喝口熱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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