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七六


  他不喊還好,一喊去攔截新四軍,兵們就悚了。大家聽出了團座虛張聲勢的口吻,一會兒你的鞋帶松了,一會兒他要去拉稀。

  走了一陣子,前頭來報,淠水河河水上漲,三十裡鋪橋被水衝垮了,需要繞道而行。

  常相知又吆喝隊伍,掉轉方向,七耽誤八耽誤,又有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太陽升了一竿子高,常相知的隊伍還沒有趕到隱賢集。

  常相知騎在馬背上,優乎悠哉,嘴裡還哼著小調。他一點兒也不著急。他現在已經搞清楚了,這次行動是楊家嶺手下的李伯勇和葉家季等人發起的,他不僅沒有恐慌,反而有一種莫名的竊喜。手下有幾個血性漢子,敢跟鬼子較勁,這不是壞事。跟鬼子打交道這半年多,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鬼子也是吃軟怕硬。你把他當人,他就把你當狗。一團團長馬甫金就是這樣,在弟兄們的面前義憤填膺,好像漢奸帽子戴在頭上痛不欲生,可是見了鬼子就是孫子,結果鬼子還不領情,往他那裡派遣的「親善團」人數最多。鬼子憲兵大隊長田口澤少佐到桃花塢「歸園」參觀,看見馬甫金的小老婆單春夏有幾分姿色,還動手動腳,拉著單春夏的手不放,說這裡漂亮那裡漂亮,臉蛋子漂亮,屁股蛋子漂亮,嘴到手到,哪裡漂亮摸哪裡。馬甫金連屁也不敢放一個,還一個勁兒點頭哈腰,嘴裡嘰嘰咕咕地「承蒙太君誇獎」,什麼玩意兒!

  對付鬼子,就得不卑不亢,你越當孫子,他就越是爺。上次在桃花塢李伯勇等人跟鬼子幹了一場,怎麼樣?誰也沒把二團的卵子給咬了。相反松岡大佐還給二團多撥了三萬斤優質新米,松岡還派原信帶著日本清酒和糖果到二團來搞「親善」,這些殊榮一團聽都沒有聽說過。後來因為傳單問題,鬼子原信傻乎乎的,把他抓了起來,審問他傳單的事。他說那都是擦屁股紙,我管天管地,不能管人屙屎放屁。原信說他的部隊出現大量傳單,至少也有失察之責。他指著原信的腦門說,「這些傳單都是陸安州抗日分子散發的,你們陸安州駐屯軍難道就不失察?如果說你們不失察,那只好理解是你們鬼子同抗日武裝裡應外合了。」後來松岡下令放人,並讓原信賠禮道歉。豈料抓人容易放人難,他呆在監押室裡還不出來了,口口聲聲要原信給個說法。最後還是宮臨濟出面,置了一桌酒席,讓原信當著「皇協軍」全體團以上軍官的面,給他道歉,向他敬酒,他這才就坡下驢。

  常相知自然也知道,日本人的這些姿態都是緩兵之計。但是縱觀日本人對於陸安州整個「皇協軍」和「皇協職員」的政策,不全都是緩兵之計嗎?日本人不相信中國人,中國人又何嘗相信過日本人?大家都是在眼前利益下結成的鬆散聯盟,都是不得已而為之,都是你穩住我我穩住你。既然如此,老子怕個,分道揚鑣甚至反目成仇不過是個遲早的問題。弟兄中秘密流行的傳單,常相知也看了,並且還留了幾張,《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出一期他收藏一期。那上面的話字字鏗鏘,句句屬實,他能大段大段地背下來,「目前抗日鬥爭已進入僵持階段,我陸安州天茱山國共軍隊厲兵秣馬,百萬民眾心往一處,城鄉內外遙相呼應,全民戰略計劃正在逐步成熟。在此緊要關頭,我們奉勸那些迫於無奈暫且棲身日寇卵翼下的偽職人員,深明大義,領悟抗日之思想,協助抗日之行動,積累抗日之表現,實行抗日之舉措。死海無邊,回頭是岸……我陸安州全體民眾和抗日武裝力量團結一心之日,即是日軍松岡聯隊覆滅之時……」

  這些印刷品像是長了看不見的翅膀,在「皇協軍」的營盤裡不脛而走。「親善團」越是查尋,傳單越是流行。不光是丘八宿舍裡、訓練場上,就連軍官的床鋪底下都能翻出來。最後連「親善團」也不查了,真的查起來,所有的「皇協軍」軍官都是藏匿和傳播「逆文」的可疑分子。那怎麼辦?全殺了?全關了?殺不得關不得,那就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件事情再一次讓常相知們明白了一個道理,眾志成城。只要是團結起來,鬼子就無可奈何!

  常相知自然是不會積極搭救方索瓦的。這次如果弟兄們真的把方索瓦幹掉,自己就裝聾作啞。山不轉水轉,沒准轉到了鬼子完蛋那一天,這件事情也可以作為抗日的一樁功德之舉。他現在只有一點顧慮,假如把方索瓦幹掉,那些被軟禁的「皇協軍」眷屬會不會受到牽連?根據他對鬼子策略的瞭解,經過深思熟慮,常相知最後認為,方索瓦的倒黴不會給「皇協軍」眷屬帶來麻煩。這種分析有以下理由:一是人死如燈滅,方索瓦既然已經完蛋了,而鬼子還需要漢奸,他不會為了一個死了的漢奸去得罪活著的漢奸。二是方索瓦是陸安州鐵字第一號漢奸,人人皆曰可殺,想殺方索瓦的人,大街上伸手就可以抓一把。這一點松岡大佐心知肚明。方索瓦死了,可疑的人很多,到時候能推就推,推給新四軍和中央軍的地下鋤奸人員。如果推不掉,就交出幾個平時不聽招呼的傢伙當替死鬼。

  六

  李伯勇和孟秋蹲在臨時構築的工事後面,一邊焦灼地張望,一邊東拉西扯地聊天。

  李伯勇和孟秋同是宿陽人,當年是一根繩子捆走的壯丁,只不過十年河東河西,孟秋成了抗日武裝的一員,李伯勇則成了漢奸隊伍的一員。讓孟秋和李伯勇一起執行任務,是唐春秋特意安排的。意在策動李伯勇反正。

  這次行動,唐春秋沒有同「皇協軍」軍官直接見面。他現在還拿不准,這幾個連排級軍官在「皇協軍」一師有多少影響力,有多少戰鬥力。同時他也拿不准,「皇協軍」高層對於狙擊方索瓦將會持什麼態度。鑒於一二五團沒有參與策反工作,唐春秋還是保持了國軍軍官矜持的風度,只讓孟秋同李伯勇等人接洽,並傳達他的部署。在兵力使用上,唐春秋將自己的部隊佈置在月亮嶺東北方向,給方索瓦準備了五百米長的死亡地帶。萬一狙擊不力,方索瓦僥倖脫逃,霍英山一個連的兵力則在方索瓦逃跑的必經之路——西北烏雲嶺一帶繼續予以狙擊。同時,孟秋的特務連一部和李伯勇等人在烏雲嶺以南設伏,其火力配置視野開闊,射界清晰,可以同東西兩個方向形成交叉火力。

  至此,在月亮嶺北部地區,已經有輕重火力三百多隻槍口悄然隱伏在驛道兩邊的山坡叢林裡,等待著將方索瓦打成肉泥。

  李伯勇手裡擎著的駁殼槍是嶄新的德國造二十響,大藍鏡面兒,擦得一塵不染。孟秋看得有些眼熱,就拿過來把玩。李伯勇說,「這是當了『皇協軍』才弄到手的,過去一直不知道該拿它打誰,沒想到先拿方索瓦試槍了。」

  孟秋望著幽深的槍口,朝上面吹了口氣,反光的槍面立即蒙上一層水膜。孟秋捋起袖子擦了擦,看著李伯勇,不懷好意地笑笑說,「其實方索瓦是漢奸,你也是漢奸,志同道合,為什麼要下此殺手啊?」

  李伯勇一把奪過槍說,「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志同道合啊,我們當『皇協軍』是長官帶著,不明真相,隨大溜。可是方索瓦是主動認賊作父,能一樣嗎?」

  孟秋說,「你這話是狡辯。什麼叫不明真相隨大溜啊?就算當初是不明真相隨大溜,但是明白之後還留在『皇協軍』裡,總不算隨大溜了吧?我看你們還是怕死,還是想當二鬼子享清福。」

  李伯勇說,「不是沒有機會嗎?有了機會,哪個龜孫願意當二鬼子!」

  孟秋說,「知道咱們家那個惡霸鎮長嗎?」

  李伯勇說,「扒了皮我能認得他的骨頭,狗日的硬是把我賣了一百大洋。我就算計著,有一天老子會帶槍回家,把他給收拾了。」

  孟秋說,「用不著你了,哥哥我已經……嘿嘿。」孟秋朝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李伯勇驚問,「你是說你已經把他幹掉了?」

  孟秋舉著駁殼槍,眯縫眼睛瞄了一下,扣動扳機,嘴裡嘎巴一聲,笑笑。

  李伯勇又問,「那你是回過家啦?」

  孟秋說,「當然,我又不是神仙,不回家能把他幹掉嗎?」

  李伯勇說,「你不是說咱們一起回去幹嗎?為什麼把我撇下?」

  孟秋陰陽怪氣地笑笑說,「你在當二鬼子,我怎麼跟你一起回去?我跟你一起回去,鄉親們還以為我也是二鬼子呢!」

  李伯勇當真了,呼啦一下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手指點著孟秋說,「你憑什麼說我是二鬼子?我身在曹營心在漢,你又不是不知道!」

  孟秋說,「可你當二鬼子是事實吧,你看你身上穿的是什麼?是國軍軍服嗎?不是。是新四軍軍服嗎?也不是。是八路軍軍服嗎?還不是。那你這身上穿的是什麼?」

  李伯勇氣急了,面紅耳赤地吼道,「是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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