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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第五章

  一

  梅山城說大不大,不過就是個縣城,樓房高不過三四層,兩條大街十字交叉,路是碎石路,中間鋪著青石板。馬蹄踏在上面,火星直迸。

  騎在馬背上,唐春秋心裡有種說不出的不痛快。

  自從落腳在天茱山麓,一二五團的日子每況愈下。當初陸安州之戰,齊裝滿員的新三師都沒有頂住,他這個雜牌一二五團豈有回天之力?再說,一二五團也不是他的部隊,說起來他也是黃埔軍校第六期畢業生,也是委員長的弟子,就因為他多說了幾句「國難當頭應不計前嫌一致對外」的話,被上司看成異己,便被發配到一二五團來收拾殘局。既然當了一二五團的團長,勢必就同一二五團榮辱與共,如此,漸漸自己也就成了雜牌了。

  這次栗統飛召見唐春秋,不是商量打鬼子,而是商量怎麼限制霍英山。唐春秋之所以不痛快,不僅因為栗統飛忠實地秉承上司的不良旨意,又要做那種挖牆腳的事情,更因為栗統飛的傲慢。

  他栗統飛算是哪路神仙?想當初他唐春秋在軍部當處長的時候,栗統飛才是個軍需官,壓根兒就不會打仗,硬是靠克扣軍餉喂肥了長官,這才買了個中校團長。陸安州一戰,他的部隊一槍沒放就撒丫子了,反而因為齊裝滿員升任了旅長。老子倒好,黑起屁眼兒打,要不是隊伍素質差,老子以身殉國也是完全可能的,你栗統飛能做到嗎?你花那麼多的大洋買官肯定不是為了賣命的。可是,老子打了仗,卻給老子安了個作戰不力、軍紀渙散的帽子,這樣有眼無珠,誰還敢打仗啊?鬼子再來找麻煩,老子也帶著隊伍一溜煙地跑,我不作戰也就不存在作戰不力的問題了;我不把我的隊伍往死路上帶,軍紀自然就不渙散了。等著瞧吧!

  在梅山城西頭的天茱山抗日獨立旅旅部裡,栗統飛向唐春秋和一二四團繼任團長勞玉軍、安豐自衛團團長伍文模、山炮營營長宋雨露等人傳達了侯先覺軍長的絕密指示,中心內容是要限制霍英山遊擊支隊的行動。一是不能讓他們隨意出擊,二是不能提供資助,三是要儘量想法讓日本人明白,霍英山的遊擊支隊掛靠在新四軍序列,同中央軍是兩回事。

  栗統飛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白白淨淨的,還戴著金絲邊眼鏡,說起話來也是文質彬彬的。據說此人家族世代為商,頗擅鑽營。作為黃埔出身的正統軍人,唐春秋自然有理由對其蔑視。唐春秋說,「霍英山的遊擊支隊也是抗日的,這樣以鄰為壑的事情能做嗎?」

  栗統飛笑笑說,「唐團長此言幼稚!這些年來跟他們打交道,你應該知道誰更難對付。眼下霍英山的隊伍以抗日為名,佔據天茱山一隅,招兵買馬,眼看坐大。要是放任自流,等抗戰結束,那就該你我向霍英山點頭哈腰了。老兄同霍英山為鄰,恐怕還要好自為之,不要授人以柄。」

  栗統飛說這話的時候面帶溫和的微笑,但是唐春秋從那兩片眼鏡的背後看見了陰沉沉的光波。

  唐春秋的腦子發熱了——公然,這個小商販公然在眾人的面前用這種教訓的口吻跟我說話,公然就教訓開了,公然如此居高臨下!可是唐春秋把一肚皮不痛快咽了下去,因為從栗統飛嘴裡說出來的話畢竟不是栗統飛的言論,這個小商販只不過是鸚鵡學舌罷了。前段日子有消息說,上峰對於他放走並幫助彭伊楓護送新四軍北上幹部的行為很不滿意。但是唐春秋對此並不在乎。唐春秋說,「少來往可以,但是我總不能跑去告訴日本人,說霍英山跟你們作對完全是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本部概不負責吧?這事要是傳出去,跟漢奸還有什麼兩樣?」

  栗統飛說,「長官的意思諸位慢慢領會,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說。至於怎麼做怎麼說,你唐老兄是國軍棟樑,比我更清楚。但作為天茱山最高軍事長官,我還是要提醒唐老兄,也提醒諸位,國難當頭,重任在肩,我們這些服務軍中的中堅骨幹,說話做事,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大家好自為之吧!」

  散會之後,唐春秋覺得更加鬱悶,這還不僅僅是同栗統飛打了一場嘴皮子官司,更重要的是,這場嘴皮子官司他沒有占上風。他想他是過低地估計栗統飛了,過去他只知道栗統飛不會打仗,他有理由認為沒有打過仗的人是駕馭不住他們這些指揮官的。豈料栗統飛不卑不亢,而且言之有物,點穴很准,這就讓唐春秋感到難受了。

  不會打仗怎麼啦?不會打仗不等於不會當官!你唐春秋倒是會打仗,但你在上司的眼睛裡,是個不堪重用的赳赳武夫,甚至可能還是個不能重用的異己。

  彭伊楓曾經跟他說,當年在川陝根據地,有一個紅軍師政委,是大知識分子,有一次給他們講課,分析「一·二八事變」的時候說過,在「淞滬抗戰」中,十九路軍是積極的,指揮官的決心是大的,官兵是英勇頑強的,還出現了八百壯士,打得驚天地、泣鬼神,可是最後還是含恨撤退。除了政治和外交上的問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各開各的炮,而形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則是當局者各算各的賬。中國的哲學特別豐富,搞了幾千年,但是那都是鬥心眼兒的哲學,而且主要是中國人自己跟自己鬥,跟他國鬥沒有經驗。所以說是大而無當,多而不精,華而不實。而他國雖然鬥心眼兒鬥不過中國人,但是他發展堅船利炮,他不跟你鬥心眼兒,他用炮彈跟你說話。尤其是日本人,國家小,心眼兒小,道德文化也就言簡意賅,就是要發展,要使自己強大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團結是最重要的,如果中國的軍隊都是「八百壯士」,億萬中國人眾志成城,哪怕腦袋頂著鐵鍋,也能沖入敵陣踏他個人仰馬翻。

  他想那位紅軍師政委的話實在太精闢了,太深刻了。僅就陸安州而言,不正是這種狀況嗎?

  唐春秋就從這天開始,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對栗統飛橫豎看著不順眼了。在旅部的宴會上,他甚至不惜屈下高傲的頭顱,主動向小他三歲的栗統飛敬酒,並且恭恭敬敬地稱呼栗統飛為「旅座」。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忽然有一天,三營營長嚴楚漢向他出示了一個東西,看得他心驚肉跳。那是一張密令,發令人指示受令人:「鑒於霍英山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擅自出擊,嫁禍中央軍,危及天茱山根據地的安全,應伺機假日軍或『皇協軍』之手,予霍部以痛擊,若能確保絕密,將其一舉殲滅之。」

  唐春秋看完這份密令,後背一陣發涼,半天才回過神來說,怎麼能這樣呢?現在是統一戰線一致對敵,煮豆燃萁相煎何急啊!這要是真的下手,那天茱山就天翻地覆了,抗日還抗個鬼啊!

  嚴楚漢說,「這就是敵人能夠在陸安州長驅直入的原因。」

  唐春秋警覺起來了,驚問,「你是什麼人?這份密令如何在你手裡?」

  嚴楚漢說,「團座,為了保護你,請你不要在意我是什麼人。我和你一樣是中國人,而且是有良心的中國人。我請團座再看一個東西。」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份文件,交到唐春秋的手裡。唐春秋疑疑惑惑地接過來,看著看著,臉上的肌肉就僵硬了——

  陸安州之戰,天茱山阻敵,一二五團鼎力支撐,唐團長愛國之心日月可鑒。目前抗日鬥爭已進入僵持階段,國軍長官應深明大義,實行抗日之舉措,傳播抗日之思想。封建之朝廷,腐敗之政府,專制之軍閥,賣國之蠹蟲,都將成為過眼煙雲。而國家永存,民族永存,家園永存,人民永存。鑒此,我以中國政府陸安州最高行政長官和最高軍事長官的名義命令你們,嚴格治軍,團結友軍,爭取偽軍,孤立日軍。我陸安州全體民眾和抗日武裝團結一心之日,即是日軍松岡聯隊覆滅之時。

  落款是一個唐春秋不太熟悉的名字。

  唐春秋看完第二份密令,感覺渾身有一種異樣的燥熱,這份文件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那樣鏗鏘,那樣銳利,發人深省,振聾發聵。唐春秋看著嚴楚漢,嚴楚漢回以平靜的目光。唐春秋問,「在侯先覺長官之外,陸安州還有特別長官嗎?」

  嚴楚漢說,「這份文件已經非常明白了。」

  唐春秋說,「可是我怎麼才能相信這是真的呢?」

  嚴楚漢說,「我們的心中都有一個密碼,它會幫助我們進行正確的判斷和選擇。」

  唐春秋沉吟一會兒,點點頭說,「好,老嚴,我不多問。目前我們該怎麼做?」

  嚴楚漢說,「根據『嚴格治軍,團結友軍,爭取偽軍,孤立日軍』的方針,我們當前有幾項工作要做,一是搞好愛國信念教育,要把這份密令的精髓灌輸給每一個官兵,激發愛國信仰。第二個是戰術,我聽說新四軍那邊霍英山的隊伍正在搞針對敵軍戰術訓練,我們可以聯合起來搞,把鬼子的那一套搞透。」

  唐春秋不以為然地說,「那個霍瘸子能搞出什麼名堂?」

  嚴楚漢說,「人不可貌相,再說,霍瘸子的隊伍有本事的人還是有的。據說研究敵軍、針對敵軍戰術訓練,是彭伊楓的主意。」

  唐春秋看著嚴楚漢,沒有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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