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四三


  區公所門前白天有「皇協」職員值班,這些人都是桃花塢的頭面人物,幾乎家家都有一份小實業,要麼是漁場,要麼是藥房,也有開賭館賣煙土的。他們並不是沖著日本人的每月二十塊大洋的薪水來的,他們珍惜這舉國皆亂唯此安寧的局面。他們經歷了太多的兵荒馬亂,日本人打進來了,他們卻偏安一隅相安無事,甚至還能占上日本人的便宜,實在難得。

  方明珠的區長就這樣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地當了下來。頗令她安慰的是,除了羅雨絕情離開,她的另外兩個同學翟維新和宋詩芩並沒有棄她而去。翟維新心甘情願地留在桃花塢當了醫院的院長,松岡大佐特地從日軍江淮派遣軍醫院裡要來三名軍醫和兩名女護士,並搞來一些器械藥品。桃花塢醫院實際上是整個陸安州唯一的擁有日式設備的醫院。

  宋詩芩沒走是因為東南戰事緊張,回故鄉無法成行,但她拒絕當教師,也在醫院當醫生。學以致用,當醫生治病救人,無所謂漢奸不漢奸的。但是後來有日本傷兵和病號住了進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方明珠的區長是個名譽區長,就像是擺在外面供人參觀的花瓶。為了增強日本化,方索瓦還讓醫院裡的日本護士給方明珠示範日本禮儀。方明珠內心極其厭惡,卻又只能硬著頭皮模仿,在不知不覺中多了一些點頭哈腰,這樣就使得這個模範區更加模範了。

  不久,松岡大佐就組織陸安州的「皇協軍」軍官和「皇協職員」分期分批地來到桃花塢,參觀「親善懷柔」的成果。參觀的隊伍從小碼頭下船,立即受到手持太陽旗的桃花塢「良民」亂糟糟的歡迎。

  夏侯舒城也來了。夏侯舒城穿著雪白的西服,系著紫色領帶,頭戴白色禮帽,眼戴黑色眼鏡,手拄文明棍。夏侯舒城同方明珠見面的時候,很注意地看了這個身著日式西服短裙的中國女孩,旁邊的人能夠感受到他們的互相禮貌中隱含著互相看不起。

  夏侯舒城向方明珠掀掀禮帽說,「很好,很好。」

  方明珠向夏侯舒城鞠了一躬,表情呆滯,什麼話也沒有說。

  每次接待來訪的漢奸,方明珠的心裡就彆扭得慌,強作歡顏,有問必答。參觀的內容包括街道的衛生,學校和醫院工作情況,對桃花塢居民訪問,瞭解居民對於建設「王道樂土」的認識。

  當然,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一項內容是到方蘊初的墓地瞻仰這位傑出的大漢奸。墓地右側那塊鐫刻著松岡手書挽聯的石碑尤其引人注目。

  但是沒過多久,方氏兄妹就發現了一個重大的問題。每次參觀之後,墓頂和石碑上都會留下許多污垢,有痰塊,有臭襪子,有爛褲頭,有死魚爛蝦,有一次甚至還發現了用牛皮紙包著的糞便。

  方索瓦惱羞成怒,帶著這包糞便進城向松岡告狀。

  松岡把原信叫來,原信說,「不用問,這種事情只能是『皇協軍』軍官幹的,這也說明了『皇協軍』的軍官中有人敵視『皇軍』的『王道樂土』。」

  松岡說,「原信君,說話要有憑據。」

  原信說,「『皇協軍』二團的『親善員』反映,那個常相知經常咒駡『皇軍』,也咒駡方先生,說早晚要扒掉方先生的祖墳。」

  方索瓦說,「對於中國人來說,最大的懲罰莫過於挖掘祖墳,雖然還沒有到挖我祖墳的地步,可是在家父的墓頂上抹大糞,實在是對我的極大侮辱。為此,我要調查,請太君為我做主。」

  松岡說,「看來『皇協軍』是有問題,可是現在必須穩定。陸安州的『皇協軍』一亂,『皇軍』的戰略行動就要受到影響。」

  方索瓦胸有成竹地對松岡說,「要想緊密地控制『皇協軍』,我倒是有個主意。」然後便一五一十地獻了一計,聽得松岡連連點頭說,好主意好主意。

  松岡向原信佈置這件事情的時候,原信卻不認為這是個好辦法,說是把「皇協軍」軍官家屬集中起來,容易出問題,要麼為集中叛逃提供方便,要麼為抗日武裝借刀殺人提供方便。

  但松岡根本聽不進去原信的意見,松岡說,「原信君,你對中國人太缺乏瞭解了,他們既沒有你想得那麼聰明,也沒有你想得那麼勇為。」

  半個月後,「皇協軍」的軍官便得到一個消息,原信通知說,為了免除他們的後顧之憂,確保他們家人的安全,「皇軍」已經派人到魯南、淮北各地,陸續把「皇協軍」一師軍官的家眷接到了桃花塢,由日軍的一個小隊和方索瓦的自衛團保護起來。團以上軍官的家眷基本上到齊了,一共三十六口。

  消息傳來,住在東校場的「皇協軍」師部一片譁然,軍官們紛紛質問這是什麼意思?

  宮臨濟去找松岡討個公道,卻被松岡抑揚頓挫地開導了一通。松岡說,「你們協助『皇軍』建立『大東亞共榮』事業,『皇軍』當然要保護你們親人的安全。」

  宮臨濟說,「事實恐怕不是這樣的,我聽說是方索瓦在他父親的墳頭發現了大糞,遷怒於我部,出此毒計害我弟兄。」

  松岡不高興了,說,「宮君此言欠妥啊,保護貴軍家眷乃是『皇軍』的美意,與方索瓦何干?再說,『皇軍』做事向來深思熟慮,我一個堂堂的『皇軍』大佐,豈能受方索瓦左右?」

  宮臨濟這次真是氣昏了頭,憤憤地說,「太君此舉,是不是不放心『皇協軍』弟兄,把我們的家人押作人質啊?」

  松岡更不高興了,並且站了起來,目光敏銳地盯著宮臨濟看了很長時間,直盯得宮臨濟兩眼發黑。松岡說,「宮君此話更沒有道理,完全辜負了『皇軍』的美意。既然你認為『皇軍』保護貴部家眷是扣押人質,我倒是要問問,難道你們害怕作為『皇軍』的人質嗎?你們中國有句老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怕什麼?」

  宮臨濟頓時一身冷汗,話都說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別的意思。」

  松岡一揮手說,「沒有別的意思就好,沒有別的意思就沒有必要害怕,就算是人質,由『皇軍』保護,也是安全的,你說是不是啊?」

  宮臨濟點頭如搗蒜,連連說,「是的是的,有『皇軍』保護,我們弟兄放心。怕就怕誤會。」

  松岡說,「回去,告訴你的部隊,忠誠於『皇軍』,是沒有危險的。危險來自於對『皇軍』的不忠。」

  宮臨濟是帶著一肚皮氣來到松岡司令部的,然後又帶著一肚皮恐怖回到「皇協軍」師部。把松岡的話跟幾個團級軍官說了,馬甫金等人立即破口大駡,罵松岡老鬼子險惡,罵松岡聽信方索瓦的挑唆,罵方索瓦死有餘辜。往他父親墳頭抹大糞是好的,早晚得把老漢奸的墳頭炸平了。活人生剮,死人鞭屍。

  但是不久,這些人的罵聲就消失了。

  桃花塢原方氏航運公司的三幢員工宿舍被改造成若干間窗明几淨的客房,外面砌了灰磚圍牆,裡面隔了十幾個小院。方索瓦和董矸石派人秘密接來的「皇協軍」一師軍官眷屬,三十多口就在這裡落戶。

  宮臨濟和常相知等人最初對此恨之入骨,但是,自從陸安州「親善政府」成立之後,松岡給這些軍官頒佈了休假制度,每十天團以上軍官可以輪流到桃花塢休假,住一個晚上,吃早晚兩餐飯。軍官們來到這裡才發現,這個小小的軍官眷屬區,修繕一新,庭院整潔,房前院後姹紫嫣紅,各家一個小院曲徑通幽,委實是個修身養性的地方。松岡親自為這個眷屬區取了個意味深長的名字:歸園。

  從桃花塢往陸安州,每天都有一艘小汽輪,負責採購各種生活用品,家眷們如果想出去轉轉,還有方索瓦的自衛團提供保護。軍官輪流休假一遭,幾世同堂,天倫之樂,嬌妻幼子,良宵恨短。家眷們也都很滿足,每家每戶配有傭人,可以臨時擺擺闊佬闊太太的威風,而這些是過去歲月裡很難得到的殊榮。

  幾個回合下來,「皇協軍」的軍官們再也不罵方索瓦了,並且覺得松岡這老鬼子還真會辦事。這些長年顛沛流離的軍人,土的居多,洋的少數,東拼西打,居無定所,過去的日子僅僅比土匪稍微穩定一些而已。沒想到到陸安州來當「皇協軍」,居然有機會常與家人團聚了。軍官們漸漸地就打消了顧慮,琢磨這大約就是日本軍隊和中國軍隊的不同,十天一次的「休假」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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