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三七


  馮存滿這才緊張起來,上課不敢打瞌睡了,把眼睛瞪得雞蛋大,但是學業仍然一塌糊塗。

  李廣正不像馮存滿那樣瞎搗亂,學習的積極性倒是很高漲,但積極性高得過了頭。譬如教到了「抗戰」兩個字,一教就會,會了就提問題:「日本鬼子為什麼要打到中國來?」曾見湖就回答說:「這是侵略,是掠奪中國的財產。」但李廣正並不滿足,李廣正問,「日本也有田地,也能種糧食,為什麼要跑這麼遠動槍動炮還死人?他都來打仗了,田地不就荒了嗎?」曾見湖就回答:「光靠種糧食種不出名堂,還是搶人家的來得快來得多。」李廣正覺得曾見湖講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還不是根本的道理,所以對曾見湖的教學方法就不太滿意,而且在他的情緒鼓動下,大夥都提問題,弄得曾見湖捉襟見肘。後來曾見湖想了個辦法,選了魯迅先生的《秋夜》作教材。曾見湖心想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名人名作,我照本宣科就行了,既學會了認字,又學習了名著。

  但曾見湖沒想到,教名著也教出了毛病。曾見湖搖頭晃腦地先把課文念了一遍——還只是剛剛開了個頭,李廣正就叫喚起來,說:「曾教員你等等,你剛才念的是什麼?」曾見湖只好重新念:「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李廣正連忙叫停,瞪著眼睛問曾見湖:「兩株棗樹,你就寫兩株棗樹不就明白了嗎?為什麼要寫成『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曾見湖哭笑不得,想了半天才說,「這是作者描寫的手法,先看見一株,再看見一株。」

  李廣正仍然一臉茫然說,「恐怕不是這樣的吧?他明明寫著在他家的後園,怎麼會是剛剛看見一株,然後再看見一株呢?你這樣解釋不通。大家說通不通?」

  大家都說,「好像是不通。」

  曾見湖的頭上立馬就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說,「這樣寫是為了強調的意思,強調是兩棵棗樹而不是一棵。」

  李廣正說,「你這樣解釋還是不通,他要是強調兩棵,直接寫成兩棵就行了,用不著這麼拐彎抹角。」

  曾見湖揩著冷汗說,「就算我解釋不通吧,咱們還是先認字好嗎?我再接著念,你們先聽一遍。」

  豈料剛念了幾句,別人沒說啥,李廣正又叫停,問道,「小紅花會做夢嗎?小紅花要是會做夢,那還能拿槍跟我一起打日本呢。」

  曾見湖說,「李副營長你別老是打岔。」

  李廣正較真了,說:「我怎麼打岔了?你教書,總得把書上的道理講通吧?你講不通道理,讓我跟你瞎學,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叫誤誤……誤什麼來著?」

  曾見湖說,「誤人子弟。」

  李廣正說:「對了,可不是誤人子弟?那是要耽誤抗日的。」

  曾見湖苦笑說,「這是文學名著,作家這樣寫,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些道道我也不是很明白。咱們就將就著先認字吧。」

  李廣正不吭氣了,但是臉上仍然是一副困惑的表情,困惑裡面又有一絲得意。

  遇上這樣鑽牛角尖的學生,實在痛苦。一堂課下來,曾見湖已是汗流浹背。

  四

  經過一番摸索,松岡大佐苦心孤詣營造的「親善懷柔」工作終於有了實質性的突破,促成這項突破的不是他身邊像蒼蠅一樣繞來繞去的「皇協軍」頭目和陸安州的偽職人員,也不是那個他寄予了較大希望的酒業老闆夏侯舒城,而是來自陸安州城東桃花塢。

  當河田大尉帶著那個儀錶堂堂的方索瓦出現在松岡大佐面前的時候,松岡大佐立即就對這個面容清秀而又冷峻的、甚至有幾分孤傲的中國人產生了好感。是的,這個中國人不是一般的中國人,這個中國人的眼睛裡沒有怯懦,沒有獻媚,不卑不亢,不動聲色。但是,同宮臨濟之流的賣國求榮借刀殺人的目的不同,同董矸石、臧雲鶴等多數「皇協人員」的有奶便是娘的目的不同,同夏侯舒城明確的商業目的也不同。這個中國人與「皇軍」親善是有理由的,這個理由就是仇恨。用方索瓦自己的話說,苛政猛於虎,天下一盤沙。

  方索瓦主動向松岡介紹了自己的身份——早年考入黃埔軍校,為特別班高才生,畢業後在軍統任職,參加過江西「剿共」,被紅軍俘虜改造,當過紅軍教官,在「肅反」中被清洗,蹲過半年牢。後逃脫回到中央軍,又被懷疑為共軍地下人員,再次坐牢半年。後來經人擔保釋放,放出後擔任副官,又被懷疑有通共行為,再蹲半年監獄。于日軍攻陷宿陽之際,被放出並委以重任。但此時已經心灰意冷,辭任返鄉,沒想到家鄉遭此變故。想當個好老百姓都沒法當,那就只好順其自然了。

  松岡對方索瓦的話大加讚賞,是啊,苛政猛於虎,天下一盤沙。這句話把中國軍隊不堪一擊的根本原因說得淋漓盡致。有這樣的認識,他的親日傾向就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了,那是在失望、絕望之後的聰明選擇。他的同胞同他有殺父之仇,而「皇軍」沒有;他的同胞——國民黨差點砍了他的腦殼,共產黨也差點砍了他的腦殼,而「皇軍」卻拯救了他的家人。這個中國人更懂得中國需要什麼樣的政治和政府,因此由他協助「皇軍」是再可靠不過的了。他是有信仰的,有信仰的人一旦選准了路線,就很難動搖,這是宮臨濟、臧雲鶴乃至董矸石之流難以望其項背的。宮臨濟、董矸石、臧雲鶴之流算什麼?走狗而已,見利忘義,就像夏侯舒城說的那樣,他們連祖國都賣了,當然也就隨時可能把臨時的、外國的主子賣得一乾二淨。

  自從有了這個方索瓦,松岡大佐就著手調整對於「皇協軍」的「懷柔」政策。先是從「滿洲國」又增調了兩個中隊東北籍士官生,再從聯隊抽調一批「皇軍」下士官幹部候補生,穿插充實到宮臨濟的三個團裡,名為戰術指導,實為思想行為監視。橫向封閉,全由聯隊部親善課直線聯繫,加之顧問和翻譯人員,至少形成三張秘密網絡,以防這些朝三暮四的中國人生變。同時,根據方索瓦的建議,在桃花塢建立了「王道樂土」模範區,本來松岡希望方索瓦出任區長,但方索瓦認為,由他的妹妹方明珠出面更合適。一個中國女子擔任「王道樂土」模範區的區長,會更有說服力,影響更大。松岡拍案叫絕,誇獎方索瓦不僅有軍事才能,還很有政治眼光。由陸安州商會夏侯舒城等人籌資,在桃花塢辦起了學校、工廠、醫院等等,儘管「皇軍」厭惡天主教,但松岡大佐還是撥款整修了皮諾爾的教堂,表示尊重桃花塢居民的宗教信仰,同時紀念已故的方蘊初和皮諾爾先生。

  看得出來,這些舉措是行之有效的,不僅老百姓漸漸打消了顧慮,連方明珠和他的同學也為「皇軍」的寬宏大量和體貼民情所感化,醫科學院的學生翟維新出任桃花塢「親善醫院」的院長,宋詩芩在方明珠兼任校長的「親善小學」服務,擔任教務主任。

  對方索瓦這樣的人,松岡大佐自然是要委以重任的。這個人比夏侯舒城更有個性,更像個激進的中國人。因為他對中國政治不滿,對於國家政權失望。一句話說到底,方索瓦認為這個國家不可愛。他為「皇軍」效勞,既有思想基礎,又有行為依據。

  為了測試方索瓦的政治素養,松岡還曾經帶著他到古井坊裡喝茶。在古井坊二樓議事堂裡,松岡向夏侯舒城介紹說,這個年輕人是建立「王道樂土」的模範,為陸安州中日親善作出了很大的成績。年輕人文武兼備,前程不可估量。

  夏侯舒城握著方索瓦的手,口氣怪怪地說,「久仰久仰,有志不在年高,識時務者為俊傑。早就聽說方家父子兩掛外國旗的故事,更聽說方先生是個幹大事的人,果然有膽有識,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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