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 |
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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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淩霄說,「我不要你到天上摘月亮,你答應好好學文化,我就吃。不然我就絕食。」 霍英山把大煙袋杆一橫,盯著王淩霄看了看,突然笑了,小眼睛裡閃爍著狡黠的光芒說,「那好,你把飯吃了,我下晌就跟你學寫字。」 王淩霄說,「霍司令你說話要算話。」 霍英山把旱煙杆舉起來,朝天上一戳一戳的,像是指天發誓:「咦唏,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這麼大個老紅軍,還能糊弄你嗎?」 王淩霄這才勉強一笑,端起了飯碗,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口,覺得不對勁,起身讓通訊員去找霍英山,哪裡還能見到他的影子?霍英山腳底板抹油,溜之乎也。 霍英山去找彭伊楓去了。 霍英山這回找到彭伊楓,就不客氣了,大大咧咧地說,「伊楓,我建議你們搞一個規定——這學文化嘛,大家都要學,都要好好地學。但是,這個,這個,有些人嘛,可以先緩緩。我們年齡大,腦子不好使,就不要跟大夥兒一樣了。」 彭伊楓說,「老排長你怎麼能會上一套,會下一套呢?學文化就那麼難?」 霍英山斬釘截鐵地說,「就那麼難,不然我當初就不會離開延安了!一個月內學三百個字,你打死我我也學不會。」 彭伊楓說,「一個月三百字,一天也才十來個字,怎麼就把老排長難成了這個樣子?這比打鬼子不知道要容易多少倍!」 霍英山說,「伊楓啊,你這是站著說話腰不疼啊。你有文化,一天學十個字不算啥,你哪裡知道,隔行如隔山啊。你再也不要派那個王淩霄去逼我了,我學不進去,她不吃飯,要死要活的,可真是愁死人了。」 彭伊楓說,「我就不相信,教你學文化,又不是逼你當漢奸,就會那麼難?其實是你自己心裡想著難。當初,要不是沒文化,你也不會受那些罪。」 霍英山說,「沒生過娃子你不知道肚子是咋疼的。伊楓,老排長求你了,你就特殊我一下,別讓我學了。我這個司令員讓給你當都行。」 彭伊楓說,「老排長,別的都好說,你要是願意,偷著娶倆媳婦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學文化是上面安排的重要工作,營連幹部人人過關,雷打不動,你當司令的不帶頭不行。」 霍英山火了,把駁殼槍抓過來,又拍到桌子上說,「那你就拿這把槍把我崩了。彭伊楓我跟你一句話講到底,我老霍要命一條,要我一個月學三百個字,比登天還難!」 彭伊楓說,「老排長你這是怎麼回事啊?學文化是個好事,隨著戰爭形勢的發展,敵情越來越複雜,仗越來越難打,我們的幹部職務也將越來越高。現在不像紅軍時期,一個團百十個人,大家都沒文化,隨便你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指揮。現在來天茱山參加抗戰的,有不少知識分子,你沒文化,就領導不住他,更別說打鬼子了。」 霍英山說,「說來說去,學文化不就是為了當官嗎?那我不當官了,司令也不當了。你讓我當伙夫去!」 彭伊楓也火了,說,「老排長,當伙夫也得有文化。天茱山抗日根據地不允許有一個沒有文化的人!這個文化你學也得學,不學也得學。不當司令也得學文化!」 兩人正吵著,王淩霄在門外出現了,靠在門邊,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屋裡。彭伊楓說,「老排長你看看,你把我們的女同志都氣得說不出話了!人家也是老革命呢!」 王淩霄還是一動不動,就那麼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霍英山,臉上甚至還掛著捉摸不定的微笑。霍英山可以跟彭伊楓來橫的,但他不能跟王淩霄來橫的。見王淩霄這副沒有表情的表情,當真以為是他把王淩霄氣得說不出話了,趕緊把罪過都攬到自己的頭上,慌忙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說,「王淩霄同志你別生氣啊,都是我不好。你別讓我這個大老粗氣出毛病了,我跟你學還不行嗎?」 彭伊楓說,「好啊好啊,王淩霄你聽見了吧?雲開霧散了。你把司令員攻克下來了,天茱山就沒有攻不下來的堡壘。」 王淩霄還是沒說話,笑笑。 二 儘管霍英山表態要認真學文化,但是真正學起來還是有不少困難,思想通了,並不意味著技術上通了。霍英山腦子並不笨,但是前頭學後頭忘,一忘了積極性就下去了。 有一次王淩霄在杜家老樓西邊的崗子上看夕陽,心煩,自己跟自己發了一通牢騷。說倒了八輩子黴了,教文化居然攤上了霍英山這個榆木疙瘩,教他學文化,簡直比打鬼子還難! 這時候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世上無難事,只要有心人! 她倏然一驚,睜眼向四周看了看,闃無人跡。遠方的落日正在一點一點地挨近山脊,落日底緣和山脊的銜接處,像是融化了的鋼水,在遠山的廓影上洇出一片血紅。 那時候在川陝,紅軍也搞掃盲。他當團政委,當師政委,都把掃盲當作一件重要的事情來抓。他總是說,「看問題要長遠地看,我們現在是跟敵人打遊擊,嗓子大膽子大就可以當排長,識幾個字就能當參謀,敢打能拼就能當連長。可是我們不能總打遊擊,我們要奪取政權,就要和敵人大兵團作戰,既需要戰略思想,也需要戰術技術,沒有文化是不行的。將來戰爭結束了,還要治理國家,制定法律,管理社會。如果我們這些打天下的沒有文化,革命成功了,也就只能回家種地了。沒有文化就沒有覺悟,沒有覺悟就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就沒有信仰,沒有信仰就沒有報國犧牲的精神!所以建軍之道,必須學習文化!」 她也聽過他講課。她能夠看得出來,那些聽他講課的幹部,有團長團政委,有營長營政委,他們對這位首長是信賴的,也是信服的。只要是他鼓勵大家做的事情,大家都非常賣力地去做。他是那樣的自信,那樣的富有激情。他仰著下巴,一隻手叉在腰間,一隻手做著淩厲的動作,耳朵根子上夾著一截鉛筆頭,慷慨陳詞:「文化就是機關槍,文化就是迫擊炮,不,文化比機關槍和迫擊炮還要重要得多,沒有文化的軍隊,是不可能打勝仗的,更是不可能掌握政權的……」 要是他還活著該有多好啊,要是他還活著,要是他還在這裡,霍英山的學文化算什麼事啊?天大的事情都會迎刃而解。只要是他要做的事情,霍英山也會跑前跑後地去做,儘管他瘸著一條腿。 倏然,她覺得眼前閃過一道紅光,她看見西邊的火燒雲又彌漫了天穹,天穹下面一匹雪青馬正在向她馳騁而來,夕陽的餘暉像海水一樣跟隨著他。她的血液頓時湧了上來,她站在高高的山上,向他張開了雙臂…… 他們一起走上了天茱山的林間小路,一如當年一起走在川陝根據地的羊腸小道上。他打著綁腿,神采奕奕,腰間別著精緻的小手槍。她跟在他的身後,手裡拿著一枝桂花,幸福洋溢在臉上。 他說,「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她說,「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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