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三二


  在三營二連,唐春秋看見了一個渾身浮腫、已經沒有能力擔負崗哨勤務的士兵,連長說這個兵已經六天沒下床了,每天只能喝點稀飯。唐春秋質問連長,「為什麼不送到團部醫療所去?」

  連長回答說,「送了,醫療所說沒有藥,讓抬回來自己養。」

  那一瞬間,唐春秋覺得真是無話可說了,他想起了那次在小蜀山防線上,彭伊楓說的話:「日本當局是把士兵當作精神動物,我們的當局者則是把士兵當作肉體動物,他們的物質待遇甚至還不如有錢人家的一條狗。」

  唐春秋現在似乎有點明白了,為什麼在陸安州保衛戰中一二五團不能打仗了,就是馬也要給它吃好啊!士兵都是人,你給他吃最差的伙食,還吃不飽;你給他穿最差的衣服,還衣不遮體,難以驅寒。生病了,連起碼的醫療都保障不了,就讓他們在寒冷的冬天,揣著半飽的肚子,穿著半裸的衣服,拖著半殘的身子,踩著半雙鞋子,他能打好仗嗎?抵禦外侮,保衛國家,這大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是保衛國家不等於保衛朝廷,你這個朝廷一點好處都沒有給他,你用繩子把他捆來,喂給他黴面爛米,發給他兩雙草鞋,讓他扛著半天響一下的破槍,今天讓他跟張三打,明天讓他跟李四打,後天又讓他跟王五打。你把他身上那一點年輕的力氣都耗幹了,日本鬼子來了,他也麻木了。

  這次巡查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儘管此前唐春秋也風聞隊伍裡各級軍官克扣軍餉雁過拔毛,也懂得一些,比如吃空餉。以三營為例,進入天茱山之後,因病因傷因逃亡,非戰鬥減員已達二十人之多,可是仍然領取全額軍餉,空餉的部分就被軍官私吞了。至於誰多誰少,不用別人操心,分空餉的軍官自然有一套規矩,通常情況下不會亂了規矩。一旦亂了,就會出現內訌,然後自我調節,直至皆大歡喜相安無事。因為這種情況比較常見,也因為需要籠絡軍官感情,唐春秋平時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沒想到會嚴重到這種程度。有的已經不是克扣軍餉的問題了,藥品,服裝,伙食,甚至裝備,都有人貪污了拿去賣錢。賣錢何用?一是賄賂長官,爭取提升或者謀取安全崗位,或者謀取更大的肥缺;二是置辦家產;三是抽大煙;四是嫖妓。

  在巡查過程中,當唐春秋聲色俱厲地盤查餉情的時候,有幾個下級軍官支支吾吾地透漏,「各級都有提留,團部長官得的是大頭。」唐春秋就沒有追問下去了。

  團部長官?除了他本人和一個在月亮嶺戰鬥中攜槍帶人逃跑的少校政督員,就只有祝道可和林用樹了。如此說來,在軍餉這個問題上,他還有誰可相信的?團部長官尚且如此,你又怎麼能要求部下清正廉明?既然軍官們普遍貪贓枉法,你又怎麼查處?誰來查處?即便查了又怎麼處理?

  十

  唐春秋夜半巡查防務的時候,一個巨大的危險跟他擦肩而過。

  那是在二營一連。一連一排長孟秋在頭天夜裡帶哨的時候,邀集兩個班長和三個班副秘密開會,商量逃回宿陽老家。他已於五天前得到訊息,日本人佔領了他老家的柳樹鎮,鬼子到村裡搜捕抗日人員,漢奸給保長定了員額,保長就把他爹叫了出去,並且說他們一家有四個抗日軍人。老爹被鬼子用刺刀挑死了,拋屍荒崗野外,殘廢老娘臥床不起,沒有人去收屍,老爹硬是被野狗吃了。孟秋得信,號啕大哭一場,就拿定主意要帶槍回家報仇。

  遇上這樣慘劇的當然不是孟秋一家,本連就有六七個。孟秋打聽清楚了,就把這些人邀集在一起,預定趁幾個人同時上崗的時候拖槍離隊,沒輪上崗的臨時替換上崗。

  會是頭天夜裡開的,計劃行動是在這天下半夜,沒想到團長唐春秋突然親臨巡查,各連都加了崗,帶崗軍官也由排長變成了連長。這一下就把孟秋的計劃打亂了。

  因為連隊氣氛緊張,還召集軍官們清點了人數,孟秋來不及躲避,心裡撲撲亂跳,尋思團長半夜三更親臨兵舍,肯定不是好事,十有八九是逃跑計劃敗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揣了一隻手槍夾在褲襠裡。

  唐春秋到一連巡查的時辰,還沒輪到孟秋帶哨,為了保持常態,他只好裝睡。那天唐春秋查得很細,還到孟秋住宿的陳家廂房來了。唐春秋進門的時候,孟秋就在褲襠裡把槍保險打開了,他眯縫著眼看見跟隨唐春秋進屋的有五六個人,更加認准了是為了抓他。這時候他完全抱著豁出去的念頭,只要有人靠近床邊,他就開槍,然後一躍而起,奪路而逃。路線他是提前看好了的,只要衝過這間民房,趁著夜暗,闖出警戒線,逃進天茱山,那就是他的天下了。往西一百二十裡,就是他的老家柳樹鎮。

  後來唐春秋果然就靠近了孟秋的床邊,那是土床,下面鋪的是稻草。屋裡還住著孟秋手下的十幾個兵,但兵們都住地鋪。孟秋的食指已經觸到了扳機,就在他猶豫著顫抖著手指的時,他聽見唐春秋問,「這個兵怎麼還穿著鞋?這是哪部分的啊?」

  就這一句話,孟秋的手指就從扳機上松了下來。他聽出來了,團長連他是誰都還沒有搞清楚,顯然不是來抓他的。但是他仍然沒有放鬆,屏聲靜氣地暗中觀察,他怕中了團長的緩兵之計。

  連長回答,「是一排排長孟秋。要不要把他叫起來?」

  唐春秋說,「別叫了,年輕人累了,就好好睡吧。」說完,還動手摸摸孟秋身下的稻草,對連長說,「睡稻草太苦了,能搞床褥子就好了。」

  連長說,「排長是有褥子的,孟排長的褥子給病號了。」

  唐春秋唔了一聲,點點頭說,「看來這個排長是個好排長。打仗怎麼樣?」

  連長說,「他就是靠打仗打得好才當的排長,不怕死,戰術也好。」

  唐春秋說,「好,我記住了這個孟秋。讓他明天上午到團部去,我要跟他談談。」

  孟秋徹底把手從扳機上鬆開,直到唐春秋離開,兩行熱淚才從眼窩裡滾了下來,流進嘴角。

  孟秋的命運就從這個時候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第二天他就被叫到了團部。這時候唐春秋當然不知道就是眼前這個黑瘦的排長,昨天夜裡差一點要了他的命。

  唐春秋向孟秋詢問了基本情況,年齡多大,參軍多長,打了那些仗,家裡還有哪些人,等等。孟秋一一做了回答。然後唐春秋又讓孟秋談談一二五團官兵思想狀況。孟秋起先還猶豫,不知道該說真話還是假話,但是唐團長一再用溫和誠懇的口氣鼓勵他,最後他就說了一些真話。

  孟秋說,「自從陸安州失陷以來,不管是當官的還是老百姓,都對咱們部隊很失望,認為咱們作戰不力。防線一觸即潰,撤退一瀉千里,這些都是事實。但是,這些天來咱一直琢磨,為什麼咱們會這麼不經打?那次團裡長官派咱的排去護送遊擊支隊的彭伊楓先生,彭先生說了一句話,咱永遠都不會忘記。」

  唐春秋心裡一震:「什麼話?」

  彭先生說,「不管仗打得好壞,無論如何,都不能把賬算到老百姓和士兵的頭上。」

  「哦?」唐春秋看著孟秋,似乎有些意外,沉默半天沒吭氣,然後又問,「彭先生還說了些什麼?」

  彭先生說,「沒有無能的軍隊,只有無能的指揮官。但是彭先生說,陸安州戰役說明,問題主要出在高層指揮官。唐團長是一個有強烈愛國之心、有正義感的軍官,國軍裡像唐團長這樣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如果團長們都像唐團長這樣,鬼子是不可能在中國耀武揚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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