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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夏侯舒城說,「那我再給松岡先生算一筆賬,就算日軍物資保障無虞,但就兵力而言,真正的日軍不過是一個聯隊的兵力,一千五百餘人,加上憲兵大隊,充其量不過兩千人,這是眾所周知的。但是陸安州到底有多少抗日武裝,這個賬就很難算了。」

  松岡居高臨下地看著夏侯舒城說,「這個賬我可以給你算明白,『皇軍』在陸安州的敵對武裝,有號稱國民黨中央軍的兩個半團,但那都是殘兵敗將苟延殘喘。另外新四軍也有一個遊擊支隊,更是破槍破炮,徒有其名。對付這樣的武裝,本部有『皇軍』近兩千精銳,坦率地說,我在計算兵力對比的時候,從來是把我這兩千『皇軍』算作兩萬兵力。另有『皇協軍』齊裝滿員的一個師,三千餘眾,也是裝備精良,戰術精湛。如此兵力對付天茱山,如囊中探物。」

  夏侯舒城說,「那麼我還給松岡先生算一筆賬,即便日軍兩千人盡是驍勇善戰不畏生死的勇士,那麼『皇協軍』裡又有多少人願意為異國佔領軍捐軀死戰呢?我想絕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三千『皇協軍』裡有三分之一是迫不得已而『皇協』之,三分之一得過且過觀望生存之,三分之一對於佔領軍心懷異志,那麼雙方力量對比就要發生很大的變化。一旦變化,就要打破均勢,這對松岡先生是極其不利的。」

  松岡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眉頭忽地皺了起來,盯著夏侯舒城說,「夏侯先生有何依據『皇協軍』就必然要一分為三?」

  夏侯舒城不緊不慢地說,「那麼松岡先生又有何依據證明『皇協軍』就是鐵板一塊?」

  松岡不說話了,兩隻手在桌下握成了拳頭,手指關節嘎嘎作響。

  夏侯舒城說,「我們可以再退一步算帳。即便這些『皇協軍』全是日軍的忠誠盟友,松岡聯隊的腳跟仍然是站不住的。我們在考慮武裝實力對比的時候,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不能忽視,那就是,逐鹿戰場是在陸安州,而陸安州有二百萬人口,中國人作戰講究兵民同心,倘若這二百萬百姓群起抗戰,松岡大佐何以支撐?」

  松岡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笑了。松岡說,「陸安州有二百萬人口是不錯,但是姑且不論信仰戰術之高低,單憑武器裝備這一條,赤手空拳的百姓怎麼能納入戰爭之實力?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夏侯先生這個賬算得荒謬。」

  夏侯舒城說,「老百姓赤手空拳是事實,但我還可以給松岡先生算一筆賬。陸安州有二百萬人口,以平均每五口人一戶,每戶平均兩口鐵鍋計算,大致有八十萬口鐵鍋,倘若老百姓團結起來,決心抗擊松岡先生的部隊,這八十萬口鐵鍋就能把松岡聯隊擊退。」

  松岡欠起屁股,向夏侯舒城傾斜身體,流露出巨大的困惑,鼓起眼珠子問,「你說什麼,鐵鍋?」

  夏侯舒城說,「是的,鐵鍋。」

  松岡說,「作戰不是種田,摔鍋賣鐵又能派上什麼用場呢?」

  夏侯舒城說,「敝人只是作個假設。老百姓沒有進攻的武器,但是他們可以擁有防禦的武器。我們設想一下,如果全體陸安州的百姓誓死同松岡聯隊決戰,那麼大家只需要把鐵鍋捐獻出來,鑄造盾牌,八十萬隻鐵鍋鑄造十萬個鐵缸,兩軍對壘之際,十萬個陸安州農民腦袋頂著十萬隻鐵缸湧向日軍兩千人的隊伍,那是個什麼樣的情景?那不是洪水猛獸嗎?」

  松岡仰起腦袋,一臉自負地說,「最初我聽夏侯先生信誓旦旦地說我站不住腳,還以為夏侯先生有濟世經邦之良策,退兵禦將之錦囊妙計,實不相瞞,汗流浹背。可是聽到曲終,不過如此——百萬民眾,八十萬鐵鍋,難道這就是你說的,我站不住腳的依據?」

  夏侯舒城說,「我說鐵鍋,只是打個比方,算個長遠賬。」

  松岡拉長臉沉默了很久,室內的空氣有點緊張,然後松岡終於笑了,起先是微笑,然後嘿嘿地笑,再然後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肥肉亂顫。笑夠了,站了起來,開始踱步,腰杆挺直,意氣風發。往前踱了幾步,再折回來,踱到夏侯舒城的對面,彎腰看看夏侯舒城,像是觀察一個怪物。然後接著笑,搖搖頭,起身繼續踱步,一直踱到西邊的牆壁下面,凝眸面壁,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夏侯先生,你是個詩人,你是個天真的幻想家,你既不懂政治,也不懂軍事。」

  夏侯舒城也笑了,起身說,「我當然不懂政治,也不懂軍事,否則我就不在這裡造酒了。」

  松岡說,「哈哈,我很驚訝你會有這樣的思維,全民皆兵,鐵鍋作戰,真像神話。我為我在中國認識了你這麼個天才的神話家而由衷地高興。來,讓我們幹一杯!」

  說完,松岡反客為主,走到茶几前,先給夏侯舒城的杯子倒滿了酒茶,再把自己的杯子倒滿了,並舉了起來,向夏侯舒城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夏侯舒城端著杯子,臉上露出尷尬的困惑,苦笑著,也仰頭把酒茶喝了下去。

  松岡喝完酒茶,從兜裡掏出手絹,擦擦嘴角,再擦擦手。坐下來,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滿了,然後悠悠地說,「夏侯先生,我當然知道你的鐵鍋戰術的含義,但是,我還是認為你是個浪漫的詩人,知道為什麼嗎?」

  夏侯舒城說,「可能是松岡先生認為敝人打了一個愚蠢的比方。但我認為這並不愚蠢。」

  松岡說,「這個比方當然不愚蠢,而且很形象,說明了人力和人數對於戰爭制勝的決定性作用。但是,有一個問題夏侯先生同樣忽視了。你瞭解你們中國的民眾嗎?」

  夏侯舒城放下茶碗,面無表情地看著松岡,沒有回答。

  松岡說,「你不瞭解你的民眾。是的,你的比方一點兒也不愚蠢。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只要陸安州二百萬民眾群起而攻之,那麼,每人一口唾沫,本聯隊加上憲兵大隊區區兩千人,就會陷入汪洋大海。可是,誰來組織二百萬人吐唾沫呢,在同一個時間,在同一個地點,冒著『皇軍』的槍林彈雨,舉著幾十萬隻鐵鍋……哈哈,那將是世界戰爭史上的奇觀,如果有幸目睹,我,『皇軍』大佐,松岡龜尾,將自戕於陣前以答謝這戰爭的盛典!可是,誰能把二百萬老百姓聚集起來冒著生命危險來向『皇軍』吐唾沫呢?這是問題的關鍵,也是一切問題的答案。夏侯先生,當初我們進攻陸安州的時候,你沒有看見。你要是目睹貴國軍隊是以怎樣神奇的速度逃跑,你就不會提出這樣幼稚的設想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如果戰爭是發生在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本土,全體日本老百姓一齊起來吐唾沫,那是完全可能的。全體老百姓頂著鐵鍋沖向敵陣,直至玉碎,也是可能的……」

  夏侯舒城說,「但是,請不要忘記,中國人的自尊心和責任感並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遜色。儘管因為封建專制,積貧積弱,民不聊生,因而出現鬥志消退的現象,但這只不過是在一定的時期和一定的環境裡蟄伏起來了,請你不要低估中國人。」

  松岡再一次意外地看著夏侯舒城,「夏侯先生,你是否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夏侯舒城毫不含糊地回答,「是的。」

  松岡滿臉堆笑說,「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因為你的強硬,使我看到了君子之風。你不同于一般的中國人,這也是我願意同你交談並且爭論的原因。我希望我的中國朋友是體面的,是有尊嚴的。」

  夏侯舒城說,「我算不了什麼,我要是戚繼光和林則徐,我就不會在這裡造酒賣了。也許,我會跟你在戰場上交朋友。」

  松岡歪著腦袋,眯縫著眼睛看著夏侯舒城,嘿嘿一笑說,「夏侯先生,我覺得我們越來越像朋友了,甚至相見恨晚。」

  夏侯舒城說,「可你是站在佔領軍長官的立場上,我更希望我們是在非戰爭狀態下平等的朋友。」

  松岡說,「我們換個話題如何?」

  夏侯舒城說,「請賜教。」

  松岡說,「『皇軍』要在陸安州成立一個『親善商會』,以穩定局勢,發展經濟,安撫百姓。夏侯先生以為如何?」

  夏侯舒城說,「如果蒼生受益,倒也未嘗不可。」

  松岡大喜說,「我想請夏侯先生出任會長,不知意下如何?」

  夏侯舒城拍拍腦門說,「商會會長,應是資產雄厚,德高望重之輩擔任。本人才疏學淺,加之近年駐滬經銷,與陸安州商界有所疏遠,恐怕難以勝任。」

  松岡說,「夏侯先生不必推辭,本周請夏侯先生出面,召集陸安州工商界頭頭腦腦到古井坊一聚。屆時我也來聽聽大家意見,倘無異議,就如此辦理。」

  夏侯舒城沉吟道,「如果僅僅出於發展經營的需要,我可以盡力。但假若是涉及政治,敝人恕難從命。」

  松岡說,「我不會為難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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