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二四


  他激動地訴說著,她平靜地仰望著他。這時候她發現他像一個虔誠的聖徒,他的目光純淨如同嬰兒,他的聲音猶如低沉的雷鳴……

  那天下午,在雲舒莊園南邊的那片阡陌之間,在一片隨風飄香的桂花的海洋裡,他教會了她騎馬。他說那是為了戰爭的需要,他們必須使自己擁有速度。他自己騎的是一匹雄壯的雪青馬,讓喬喬給她牽來一匹紅色的小馬駒。他教她乘鞍、持韁,然後讓喬喬拉著韁繩在前面小跑。可是她還是害怕,馬一跑起來她就驚叫起來。

  為了鼓勵她的膽量,他讓喬喬給她做示範。她驚異于喬喬有那樣精湛的騎術,喬喬沒有騎那匹小馬駒,而是笑嘻嘻地、無拘無束地從他的手裡接過了雪青馬的韁繩,縱身一躍便打馬飛奔。那馬在縱橫交錯的田野裡像一道流星,疾馳遠去。她借機抱住了他的胳膊,不無嫉妒地說,「啊,你們家的丫頭都是騎手啊,你是怎麼調教她的?」

  他一本正經地說,「她不光會騎馬,槍也打得准呢。」

  王淩霄沒說話,心裡有種東西在爬。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看這個喬喬,不像個土生土長的山裡女娃,倒像見過大世面的。」

  他異樣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笑笑說,「是啊,這孩子雖然命苦,倒是聰明,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要不是爺爺和奶奶捨不得,我就把她帶到川陝去了。那樣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紅軍戰士。」

  王淩霄突然來了情緒,氣鼓鼓地說,「那你把她帶走好了,我留下來給你爺爺奶奶當丫頭。」

  他這才意識到王淩霄不高興了,轉過臉來,刮著她的鼻子說,「看看,還大家閨秀呢,這麼小家子氣。要說剝削,對她我真是剝削了,為了老人,只好把她困在這世外桃源了。不過,將來條件允許,我還是要把她接出去。」

  沒想到這一句話激發了王淩霄的鬥志。等喬喬策馬歸來,王淩霄臉色很不好看地迎了上去,從喬喬的手裡搶過韁繩,還沒等他和喬喬回過神來,她已經翻身上馬,「刷」地一聲甩起了馬鞭子。那馬吃了一驚,昂首嘶鳴,然後就一躍而起,前蹄騰空,接著便沖出場壩。她本來是賭氣,沒想到雪青馬會如此不理解她,會如此不給面子,在狂奔中她幾次險些被掀翻。

  他一邊大叫危險,一邊跨上小馬駒,從另一個方向迎了上去,在兩馬交臂的一刹那,縱身一躍,跳上了雪青馬的背上,把她穩穩地抱住了。已經狂躁的雪青馬,頓時就溫順下來,放慢了速度。

  那天,在她的堅持下,他們騎著雪青馬跑了很遠很遠,向著西邊的山根下馳騁。在那個時刻,她不再有任何恐懼,也不再有嫉妒。一切都不存在了,遠山,落日,通紅通紅的火燒雲,隨風起伏的稻浪,遍地飄香的桂花,還有那個笑聲咯咯無憂無慮的農家丫頭喬喬……這個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他和她。他就在她的身後,攬著她的腰際,他的喘息吹拂著她的發梢,他的汗和她的汗交匯在一起落在馬背上。

  不久,他們就到達了川陝根據地,她被分配在紅四軍學習報務,並逐漸成為川陝根據地的一名電臺專家。像她這樣擁有專科學歷的紅軍幹部,在根據地鳳毛麟角,幹什麼都是卓爾不群的。他則在紅四軍的一個團裡擔任政治委員,很快就升任師政委。

  他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只知道革命,他的一顆心忠貞而又細膩。有一件小事王淩霄永遠也不會忘記。

  那時候只知道革命要吃苦,至於是怎樣的苦,卻很抽象,哪裡想到會苦成這樣啊?在她的生活經驗裡,從來不曾料想人類還有這樣一種活法——在一段特別艱苦的時期,他們常常住在草棚裡,或者山洞裡,條件好的時候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土坯草屋裡。他們有的背著破破爛爛的鋪蓋,有的連鋪蓋也沒有,睡覺的時候身上居然蓋著茅草。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王淩霄絕對不會相信,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還有這樣茹毛飲血的生活,還有這樣破爛不堪的軍隊。他們吃什麼呢?多數的時候他們吃雜糧野菜,偶爾弄到一些物資,打一次牙祭。一個月能吃上一次肉,他們就幸福得像個上帝。

  更為難以忍受的是,女人需要「戰勝生理上的困難」。生理上的困難怎麼戰勝呢?那就是說,包括洗澡、洗腳的問題都要克服,也包括來月經的問題也要克服。紅軍隊伍連糧食問題都解決不了,不可能為女人們解決手紙,這是令王淩霄最為痛苦的事情。有一天他來看她,沒有帶別的東西,居然從挎包裡掏出了兩大卷黃色的草紙。

  就在這一瞬間,她對他的所有的感情都明朗了,她終於知道,自己已經不可逆轉地愛上了這個人。她愛他的理由有許多許多,而他在戰爭的間隙能夠給她送草紙來,應該是諸多理由中的最重要的一條理由。與眾多普通的紅軍官兵不同的是,她愛上的這個人是知道未來的,是懂得人應該怎樣生活的。他放棄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是優裕的生活,同樣在這裡茹毛飲血,過著非人的生活,是因為他想營造人的生活。他是一個有信念和理想的聖徒,是一個以自己的苦難感召生活的苦行僧。他的身軀內似乎蘊含著取之不盡的激情和智慧,他的堅定的眼睛裡似乎永遠閃動著意志和果敢的光芒。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你沒有理由不被他感染。倘若不是有他這樣的人跟這群沒有文化的、生活行為方式原始的漢子成為同志,那她王淩霄在這裡一天也呆不下去。既然呆下去了,她就有理由認為自己也就有了某種崇高,也具備了聖徒的某種品質。她和他一樣,是帶領這個苦難群體走向文明殿堂的前行者。

  然而,後來的事情卻是那樣的始料不及,她怎麼會想得到他是那樣的人呢?她又怎麼能想到,把他推向死亡之路的,竟然是她!於是乎她陷入到長久的、不能自拔的精神苦難之中。

  今生今世,這一切還能重見天日嗎?

  獨自站在杜家老樓外面的山岡上,望著西邊那日復一日的火燒雲,王淩霄常常暗自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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