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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二章

  一

  陸安州地處江淮之間、天茱山東北麓,春秋屬楚,三國歸吳,唐代屬淮南道,清初設江南行省,始名陸安州。轄霍蘇、廬西、壽潁、安豐、梅山等五縣。境內有淮河支流淠史河、淠水河兩大水系貫穿其中,河灘面積廣大,尋常河面坦蕩平緩,每當豐水季節,山洪暴發,河床陡然升高,周邊窪地匯河成湖,逐浪排空,氣吞萬里。

  此地在三國時期便是魏、吳屢次鏖兵的戰場,戰爭遺址遍佈五縣各處,東吳大將周瑜曾在安豐境內東河口一線布下連環兵陣,陷曹魏名將曹典于河湖沼澤,致使曹氏兩萬大軍流水細沙一般灰飛煙滅。至清朝末年,這裡又是張樂行撚軍活躍的根據地,曾一度集結數萬兵卒在廬西、霍蘇境內同清軍展開決戰。雙方激戰七晝夜,血流成河,日月無光。張樂行因缺乏後方依託,加之部將中有人為清軍誘降,終致全軍覆沒。但是其血戰七晝夜的戰績,也使江淮清軍銳氣大減。陸安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散珠碎玉一般埋藏著人間戰爭故事。

  一九三八年秋天,日軍打下陸安州之後,根據攻武漢、破南昌、取長沙的總體戰略,採取定點蠶食、鞏固相持的方針。主力東進,留下松岡聯隊和一個憲兵大隊,約兩千名日軍作為駐軍屯守陸安州,並控制附近地區,松岡大佐為陸安州駐屯軍司令。

  這座古城和古城挈領的五縣約一萬八千平方公里的地面,又開始了一個新的戰爭時代。基本上以陸安州南側的隱賢集和顏莊一線為分界,劃分出日軍佔領區,即東北部的廬西、霍蘇。這兩個縣多屬丘陵或平原,城鎮相對集中。壽潁、安豐、梅山三縣,除安豐縣城以外,多數地區為國共抗日武裝共同佔領。天茱山群峰綿延數百里,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其中還有被稱為無人區的西北老林子。所以雙方都沒有在這裡駐兵,只是松岡在安豐縣城留下一個中隊,修工事,築碉堡,建立偽政權,同陸安州呈掎角之勢。以保護淮西、豫東公路幹線和水上交通,為繼續南犯西進扼守通道。

  日軍江淮派遣軍司令部很清楚,單靠松岡手下這兩千名日軍,要想牢固地控制陸安州,完成為南下日軍長期提供糧食的任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便委任倒戈的原軍閥師長宮臨濟,為「皇協軍警備司令」,漢奸部隊共有三千人馬,兵器精良,給養充足,從理論上講,作戰能力是很強的。

  陸安州易手的半個月後,松岡大佐的案頭終於出現了一份讓他心曠神怡的密電,這已經是關於「沈氏行動」的第四份情報了。此前的三份情報都不那麼吉利,每一份都像毒蛇,一份比一份距離更近地向松岡大佐逼近——

  江淮諜報皋字一號:截獲華東敵報,國民黨蘇魯皖戰區長官兼江淮省主席李宇煌近日委任原作戰部副部長沈軒轅(字文遠)少將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該沈氏系堅定之抗日分子,沈率隨員日前已由魯南潛入江淮……

  江淮諜報皋字二號:截獲華東敵報,沈氏軒轅一行進入宿陽地區受阻棄車徒步,沿途聯絡匪眾,預計不日即由廬蘇進入陸安州……

  江淮諜報皋字三號:截獲沈之隨員密報,沈氏一行在小蜀山地區遭遇我軍特別分隊之阻擊激戰甚猛,我軍傷五亡三,沈氏之隨員十之亡三逃五,沈與副官汪寅庚亂中逃遁,沈匪負傷甚重,銷聲匿跡七日……

  雖說第三份情報聲稱「沈匪負傷甚重」,但松岡大佐不這麼看,負傷甚重不等於傷而亡之,銷聲匿跡七日不等於永遠銷聲匿跡。

  不知是何緣故,即便七十七軍幾個師拱衛陸安州,松岡大佐也並沒有放在眼裡,但是出現「沈氏軒轅」這幾個字眼,他便很放在心上了。他已聯絡華東情報機關,盡其可能地搜集沈氏軒轅的情報,雖然早期的無從查詢,但是從報紙上剪貼的,在當年的「上海事變」和去年的棗兒莊戰役中,關於沈軒轅的報道,就足以觸目驚心了。這是一個鐵面冷血的中國人,也是一個充滿爭議的中國人,你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將來,而只知道這個人「負傷甚重」、「銷聲匿跡七日」,這顯然是很不夠的。

  松岡有一次甚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他突然很想見識一下這個在陸安州已經被包圍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被敵手佔領,而恰在此時又被自己的政府任命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的倒黴蛋。他想這個倒黴蛋一定很清楚這項任命意味著什麼,既然知道了還接受了任命並且跋山涉水頂著炮火前來上任,這個倒黴蛋就不是一般的倒黴蛋。這是一個既有城府、又有勇氣的倒黴蛋。松岡對這個人既同情,又惋惜,但這畢竟只是個人的一種好奇,是一種隱秘的私人念頭。

  作為一名軍人,尤其是這個城市佔領軍的最高長官,松岡對於這個人的倒黴,更多的則是幸災樂禍,甚至還有恐懼。在進入陸安州最初的幾天裡,這種恐懼非常明顯,甚至非常嚴重,曾經使他在夜半從噩夢中醒來,曾經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邊到處都是陰險的眼睛。「銷聲匿跡七日」,這是多麼可怕啊,誰能擔保這個人不會突然出現在陸安州的大街小巷裡,或者出現在「皇軍」的面前?

  現在好了,現在總算了結了。

  江淮諜報皋字四號:截獲沈之隨員密報,沈氏在赴任途中遇我軍特別行動之分隊阻擊,重傷後逃遁至小蜀山藏匿,因無醫藥身亡,屍骨已運往華東。沈氏之隨員汪寅庚損毀武器電臺,棄殘骸於小蜀山,隻身潛入淠水河回逃,為我巡邏艇武裝人員擊斃……

  看了這份情報,松岡的內心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說不清楚是慶倖、鬆弛還是悲哀。在原晚清州衙門寬大而古色古香的辦公室裡,坐在雕龍鐫鳳的花梨木太師椅上,松岡大佐良久不語,只是輕輕地擊掌嗟歎,像是為這位不曾謀面的異國對手舉行獨特的弔唁。

  松岡在帝國軍人中向以漢學底蘊深厚而聞名,幼時曾在中國上海讀書十年,同各種中國人打過交道,深諳一般中國人心理。江淮派遣軍長官部賦予他率部駐屯陸安州,為南下西進日軍籌糧送糧的重任,也算知人善任。

  儘管搞糧食有很多困難,但是松岡還是很有章法的。按照石原次郎的要求,松岡聯隊於九月份就必須向派遣軍長官部交納七十萬斤糧食。本來松岡心裡並沒有底,但是首次任務完成得有點讓人喜出望外。因為日軍攻佔陸安州之後,在城南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糧庫,裡面足有四百萬斤糧食,其中有四分之一是稻穀。這真是天皇保佑!

  這個糧庫是陸安州城南一個中國人向「皇軍」告發的,因為這個小業主被「皇協軍」勒令繳納一千斤糧食或者一百塊大洋。於是這個小業主就告訴了「皇協軍」,為什麼要從我們的牙縫裡摳呢?城南的糧庫裡有的是糧食。當他帶著「皇協軍」去城南糧庫找糧的時候,由於找遍倉房而沒有發現糧食,差點兒被「皇協軍」斃了。但是這個小業主在生死關頭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地下。因為江淮人有在地下埋藏東西的習慣,即使是鄉村,稍微殷實一點的人家,土匪來了,房前屋後,灶底樹下,只要有耐心,總是能夠挖出一些財物來。

  「皇協軍」把這個情況報告了日軍,聯隊參謀長原信少佐親自組織挖掘,嘿嘿,果然是一座地下寶藏。

  松岡這時候甚至有點後悔了,當初不該那樣死乞白賴地跟石原次郎討價還價。早知道中國軍隊連糧食都沒來得及運走,就應該爽快答應長官的要求,沒有必要在石原次郎的面前落個患得患失瞻前顧後的不良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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