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一二


  不久,夫人因為思念兒子,積郁成疾,也撒手人寰。自那以後,方蘊初的耳朵就有點聾了,經常面對面說話也是答非所問。但凡涉及方索瓦的消息,他的耳朵又特別靈敏。他從來不認為方索瓦已經到另一個世界了,每年吃年飯,飯桌上都多放一套餐具,這已經成了規矩。儘管這套餐具讓家人感到壓抑,每年年飯都吃得淒涼,但是沒有人敢提出撤了這套餐具,撤了這套餐具也就等於默認方索瓦已經死了。倒是方蘊初在去年過年的時候自己提出來了,說今年就別擺老二的碗筷了。大家心裡都明白了,老爺子也死心了。

  但這事有點蹊蹺,就在方家不再為方索瓦的生還抱有希望的時候,今年春上忽然有人說,在徐州看見過方索瓦,大街上擦肩而過,方索瓦頭戴禮帽,身著長袍。自從有了這個似真似幻的消息,方蘊初就有點瘋癲了,不厭其煩地嘮叨,又是登報,又是派人尋找,折騰了半年,還是沒有動靜,這才暫且作罷。但是,這並不等於方蘊初徹底死心了,像是有個聲音老是在他的耳邊幽幽地嘀咕,你的兒子沒有死,他還活著,他很快就會回來。你們要是走了,他到哪裡去找你們呢?所以你不能走!

  明珠小姐不知道父親的內心,就無法體會那種深層的痛楚,她只知道,鬼子要來了,無論如何都得躲一躲。可是她哪裡知道,對於老父來說,鬼子算不了什麼,破財算不了什麼,死亡也算不了什麼。

  明珠小姐對於父親的固執和迂腐已經充分領教了。她特別痛恨父親頭上那個區長的緊箍咒。不知道是哪個缺德軍閥開的頭,也不知道是從哪任缺德政府開始的,給桃花塢劃成一個行政區,給方蘊初安了一個區長的頭銜。明白地說,就是要他出面徵收苛捐雜稅。

  方蘊初為人膽小怕事,凡事只求平安,一遇到橫徵暴斂,只有一條辦法,那就是破財消災息事寧人。因此凡是活躍在陸安州境內的軍閥、土匪和歷任政府,沒有人不知道桃花塢有個冤大頭,有個掙錢不買富貴只買平安的「方大善人」。自從方蘊初當了區長,桃花塢老百姓的日子也比過去好受多了,老百姓馬瘦毛長,榨不出多少油水,但凡有了難處,還是方蘊初出頭從自己的身上拔毛。幾年下來,方氏家族也就破落得不像樣子了。方蘊初本人卻很超然,像是看破了紅塵,還自作打油詩一首:人生還是窮點好,窮是窮人的破棉襖;窮了鬼都不上門,但求落個肚子飽。

  明珠小姐學的是西醫,對西方世界的現狀自然有所耳聞,每每對比,深感中國之大、之亂、之虛、之弱,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

  她的理想是到西方國家留學,按照父親的意思,最好是到她的教父皮諾爾的家鄉法國去。

  然而,在民國二十七年的秋天,這一切都只能成為夢想了。日軍打進了廬州城,醫科學校也被征為軍用。校方根據守軍指揮部的命令,在日軍進城的前三天組織師生撤離。

  隨同明珠來到桃花塢的,還有女同學宋詩芩和羅雨,男同學翟維新。這幾個人都是外省人,而且家居淪陷區,跟隨明珠來到桃花塢,計劃動員方蘊初,一起遷往南方城市。翟維新是學生會成員,還是校刊《野火》的主筆,儀錶堂堂,在醫科學院很受女同學青睞。但翟維新似乎只對方明珠情有獨鍾,平時對方明珠格外關照,關於西方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和中國封建專制制度必然滅亡的道理,都是他向明珠灌輸的。

  避難待行的日子裡,明珠因為父親不願意離開桃花塢而憂心忡忡,這段時間她無數次想起了她的二哥方索瓦。如果二哥在家,那麼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他自然有辦法說服父親,他有能力給父親營造一個安全港。可是二哥他如今在哪裡呢?

  二哥自幼居住田園,同小妹有著天然的親近,他是明珠小姐童年的唯一夥伴和崇拜對象。皮諾爾大叔因為喜歡方索瓦而喜歡明珠,常常帶他們到淠水河上游的天茱山去遊玩。十多歲的方索瓦跟皮諾爾一起採集植物標本,幾乎無所不知;用山裡竹木製作各種玩具,幾乎無所不會,讓明珠深感自己渺小。那時候方索瓦在她的心中,簡直就是皮諾爾大叔嘴裡經常念叨的那個無所不能的上帝。

  然而上帝一去不復返。二哥他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活著,他現在在哪裡呢?二哥,你能聽見我的呼喚嗎?如果聽見了,你就趕緊回來吧,幫幫我,妹妹好難啊!

  在桃花塢的這些天,方明珠度日如年,她的三個同學卻是另外一番感受。他們驚歎于方家有這麼美麗幽靜的家園,驚歎于桃花塢世外桃源般的地理位置,也驚歎于這裡的老百姓對於方家的感恩戴德之情。有一次在花園裡閒逛,翟維新就跟方明珠開玩笑說,難怪伯父不想離開。此地簡直就像《鏡花緣》裡的無憂國,他老人家在這裡當逍遙王,你讓他去逃亡,他當然不樂意了。

  方明珠苦笑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無憂國裡憂愁多,逍遙王無逍遙時。」

  同學們都表示不理解。方明珠就把方家的故事給他們講了一遍,尤其是父親為了維護一個鄉紳的體面和桃花塢百姓的利益,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一次又一次賣自己的血消別人的災,講到傷心處,不禁悲從中來,淚眼婆娑。同學們這才知道,方家原來是這樣一戶仗義疏財克己為人的人家。

  自從日軍佔領廬州,明珠小姐和她的同學已經在桃花塢滯留了十多天,實在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直到日軍不日進攻陸安州的消息傳來,並且城裡的親戚已經開始轉移,方蘊初才勉強同意暫時到梅山避避風頭,看看動靜。

  然而為時晚矣。

  這天聽說方蘊初決定離開桃花塢外出避難,居民頓時奔走相告,方家大院很快就被圍住了。老百姓在外面喊,方老爺您走了我們可怎麼辦啊?方大善人您走了誰來管我們啊?方老爺青天大老爺,您不能走啊!

  外面是男女老少哭聲動地,裡面是桃花塢的幾個頭面人物圍著方蘊初唉聲歎氣,七嘴八舌地說,「方老爺要走,那這日子就沒法過了。」也有人說,「跑掉和尚跑不掉廟,跑到哪裡也帶不走桃花塢。莫非只有逃跑一條路?方老爺您再從容幾天,能不能跟日本人商談商談?他打到中國來無非就是要咱東西,他要啥咱給啥,他未必就趕盡殺絕。」還有人說,「方老爺您放心,日本人來了,咱大夥還是推舉你出面,無論如何不會只讓你出錢了,不能只讓你一家子吃虧。」

  方蘊初本身就是一個耳朵根子軟的人,加上也不甘心在眾目睽睽之下逃離家園,讓眾人這麼七嘴八舌一說,很快就亂了方寸,拿不定主意這個難是逃還是不逃。

  方明珠和他的同學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老爺子說動,一看又有反復的跡象,就沉不住氣了。幾個人躲在後花園裡,如坐針氈。方明珠一著急,小姐脾氣就上來了,喝令管家去喝退那些死拖父親墊背的百姓。倒是翟維新有見識,勸阻道,「伯父在桃花塢是個主心骨,普度眾生一百次都過來了,如今哪能因為自己避難而玷污菩薩之名呢?我認為這件事情還不能著急。」

  明珠小姐吃驚地看著翟維新,不知道他的話裡還有什麼話。翟維新說,「眾怒難犯,眾願難違。實在不行,暫且把鄉親們穩住,今夜悄然離開。」

  明珠說,「此舉斷然不可,這不是我父親的為人。」

  這天下午,方家大院的人絡繹不絕,大都是來打探消息或者請求方蘊初推遲行期的。日本人啥模樣大家沒見過,想必也是長鼻子長眼的。外國人怎麼啦?皮諾爾也是外國人,而且長得比猴還難看,但是只要給他錢,他不照樣幫助桃花塢的老百姓求神看病做買賣嗎?然而方大善人倘若一走,就沒有人出這個頭了。桃花塢的老百姓堅信不疑,只要方大善人不走,日本兵就不會亂來。

  方蘊初在這個下午真是愁腸百結,反反復複,欲罷不能。到了晚飯的時候,方蘊初向眾人拱手表態,說暫時不走,容家人從長計議。大家知道方蘊初不會欺眾,這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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