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一〇


  常相知說,「可是這鬼子就可靠嗎?現在都是層層控制,要是他把江山站穩了,那還有你我的好果子吃嗎?」

  宮臨濟說,「兄弟,看事不能光看眼前,也不能光看自己。鬼子要是站穩了,他才幾個人?他還得靠中國人辦中國人的事,那時候還是你我說了算。只要你不老惹他生氣,好槍好炮大洋都少不了你的。不管怎麼說也比回到老李那裡強!咱當『皇協軍』,除了在鬼子面前彎腰矮他一截,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人上人,至少在中國人裡咱是人上人。回頭當七十七軍也好,掉頭當老四也好,就算他不殺你,可你從哪兒弄這麼多銀子呢?」

  常相知左思右想,宮臨濟的話不一定全是理,也不一定全不是理。退一步說,眼下又有什麼辦法呢?也只得忍氣吞聲了。

  現在,在宮臨濟的「皇協軍」裡,看「親善書」,吃「親善糖」,花「親善錢」已經蔚然成風。因為都是中國人,二鬼子說話要比真鬼子說話可信程度高。二鬼子說日本好,能夠舉出大量的例子,說在日本人人有學上,人人有錢掙;日本的城市如何如何的闊氣,日本的老百姓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都是綾羅綢緞。「皇協軍」的士兵一個個聽得迷迷糊糊,瞪著眼睛嚮往那櫻花盛開肥得流油的東瀛島國。二鬼子還向部隊散發了鉛印的宣傳品,多數都是「滿洲國」的照片,「滿洲國」裡的中國孩子坐在光線充足的教室裡,幸福地看著黑板;「滿洲國」裡的中國人,同穿著軍裝的日本人載歌載舞;日本軍官給「滿洲國」的孩子發課本,「滿洲國」的孩子向日本軍官行舉手禮;「滿洲國」的大街上,自由自在地行走著穿著高跟鞋的中國摩登女郎;「滿洲國」的商店裡,堆積著琳琅滿目的貨物……

  到了後來,不光士兵們迷迷瞪瞪,連常相知這樣的軍官也疑惑了,這「大東亞共榮圈」難道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些照片又明明白白。即便不是,日本人的日子比中國人的日子好過,這是確鑿無疑的了。

  不久常相知們又有新的發現,他們麾下的部隊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如果說當初投降日軍是不得已而為之,是為了「留得青山在」,而現在情況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有所改變,青山依舊是不錯,可是不一定有柴燒了,部隊的魂已經丟了,已經有些搞不清自己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了。

  常相知們的苦惱還不僅於此。因為日軍在「皇協軍」裡建立了秘密的基層組織,常相知們現在連同營長、連長在一起喝酒的機會都少了。即便抽空一聚,也不像過去那樣拍著胸脯無話不說了。因為你搞不清楚誰接受了「親善員」的「親善費」,你更搞不清楚誰就是「親善學會」的會員。自己的部隊自己控制不了,能不窩心嗎?

  常相知一夥人坐在廬州城稻香村酒樓喝酒的時候,松岡聯隊的絕密命令已經送到「皇協軍」江淮第一師師長宮臨濟的手上:日軍進攻陸安州的計劃提前了。

  七

  霍英山這天心情很好,因為上級通知,派到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的政治部主任上午就要到杜家老樓了。霍英山已經向參謀長許成哲交代清楚了,要部隊這幾天都把蝨子捉一捉,把褲襠洗一洗,把刀槍擦一擦,鍋裡多搞點糧食,少搞點麩糠,讓腰杆硬朗一點,讓臉色光鮮一點。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雖然不是正規軍,但也不是烏合之眾,他這個司令還當過紅軍的團長呢。

  天亮了從鋪上爬起來,霍英山還特意披上了黃呢子大衣。這件大衣是三年前從侯先覺的隊伍裡繳獲來的,可以理解是霍英山的全部私人財產,因此金貴得要命,白天穿在身上八面威風,夜晚蓋在身上踏踏實實,一年四季的禮服都是它。春天支隊參謀長許成哲護送糧食到江淮軍區,想給老首長高毓廷司令員帶一件禮物,看中了霍英山的黃呢子大衣。跟霍英山一說,霍英山當時就把臉拉長了,陰陽怪氣地把許成哲臭了一頓——「怎麼啦?老高是司令,老霍就不是司令啦?你作人情我不反對,拿我的東西作人情那就不義氣了。你是想拿本司令的大衣換個司令當是不是?」

  許成哲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提大衣的事了。搜羅了十斤鹹魚幹帶上,算是多少給首長表示個意思。

  早晨霍英山喝了兩碗稀飯,就佈置支隊部的官兵練刺殺。支隊部就一個特務隊,四十多號人,武器卻是全支隊最好的,基本上人手一枝步槍。多數是漢陽造,沒有漢陽造的也有火銃。每人還配一把大刀,大刀的柄上系著紅纓子,舞起來十分壯觀。官兵們一招一式地練,霍英山一遍一遍地看,一邊看還一邊罵罵咧咧,糾正動作,講解要領。

  霍英山披著黃呢子軍大衣出現在操練場上,的確很有大將風度。他的兩條腿長短不一,走快了蹦蹦跳跳;若是慢走,一步一聳,一步一頓,威風就出來了。大衣是從侯先覺的隊伍上繳獲的,但是他的腿也是跟侯先覺的隊伍交手時被打斷的。

  那是更早一些時候了。早在鄂豫皖根據地反「圍剿」的時候,一次收尾戰鬥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那時候他是連長,他的連隊只有四十來個人,十一條槍,而侯先覺部隊的那個連一百多號人,全是漢陽造步槍。打到彈盡糧絕的時候,侯先覺的那個連隊把他們兜屁股追了五六裡路。

  逃了兩道山梁,霍英山火了,選了一塊地形,喝令隊伍停下,不跑了,兩邊埋伏,沒子彈了就上刺刀掄大刀,就在這裡跟狗日的白匪拼了。白匪那個姓唐的連長——以後才知道他就是唐春秋,實在是狡猾,一看前面的逃敵突然去向不明,也下令隊伍停止追擊,然後疏散隊形,從兩面搜索前進,包抄過來。結果這一仗霍英山又吃虧了,犧牲了十多個同志不說,自己的右腿還被打折了。

  霍英山的故事很多。

  紅四方面軍離開川陝根據地的時候,他已經是補充團團長了,指揮兩個營六個連隊。長征的路上遇上一個不太大的戰鬥,霍英山說先從東邊打,團政委說先從西邊打,兩個人爭了起來。後來團政委行使最後決定權,拍板從西往東打,結果這一仗打得半生不熟,沒有達到預期目的。霍英山就編了一個順口溜:「有個政委點子低,你說東來他說西,倚仗最後決定權,煮了一鍋半幹稀。」

  部隊到了陝北,在延安清算張國燾流毒,這個政委揭發霍英山攻擊政治委員最後決定權,保衛局就把霍英山關起來反省。後來搞清楚了,霍英山只是反對他那個團的政委利用最後決定權瞎指揮,並不是反對政治委員最後決定權制度。

  霍英山被放出來之後,組織上看他瘸著一條腿,再當團長不方便,就安排他在留守兵團當馬場管理員。霍英山卻不幹了,火冒三丈地說,「就憑一句話就把人關了,又是審查,又是餓飯,又是喂馬,這個革命我沒法幹了。」

  組織上倒是寬宏大量,對於這樣的落後分子,發點路費讓他回家種田算了。

  霍英山離開延安之後,並沒有回家種田,而是沿途尋找打散的戰友,並且從山洞裡起出了十條漢陽造步槍,這是當年撤退時埋藏下來的。霍英山帶著這一夥離隊的戰友,重新扯起了紅軍的旗號。最初是天茱山紅軍獨立大隊,後來是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支隊下轄獨立營、特務隊。常年在天茱山杜家老樓駐紮的有三百多人,加上一個地方縣大隊,共有六百人左右。各種槍支三百多件。

  僅僅三兩年的工夫,霍英山就把隊伍扯得這麼大,自然有他的絕招。霍英山招兵買馬的絕招在於他有糧食。陸安州東部屬江淮丘陵,盛產稻米;西部一半丘陵一半山,盛產玉米。他的隊伍專門打糧食仗,地方軍閥的糧草他搶,地主的糧食他搶,侯先覺部隊的糧食他也搶,連土匪殷紹發的糧食他都不放過。所以唐春秋說他是個餓死鬼。各路神仙也都知道霍英山的特點,要糧食不要人命,甚至連金銀財寶也不要。押運糧草的官兵,只要聽說是霍英山的隊伍來襲擊,把槍往腦袋上一舉,隨他搶去,反正他是謀糧不害命。

  「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

  霍英山沒有文化,鬥大的字認不出一籮筐,自從多年前聽紅軍一位師政委講課時引用了管子的這段話後,他就牢記腦袋裡,並經常掛在嘴邊,這也是他不遺餘力弄糧食的理論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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