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八月桂花遍地開 | 上頁 下頁 | |
四 | |
|
|
彭伊楓說,「謝謝祝團副和稀泥。可是沒有國事,哪有私誼呢?其實你們大可放心,今天唐團長能夠把話說到明處,並不是壞事;我們爭論幾句,也沒有什麼不妥。當然,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但是能夠推心置腹,不遮遮掩掩,就有了解決問題的基礎。」 唐春秋說,「對不起啊諸位,國難當頭,千頭萬緒,我唐某是真心抗日,卻也是恨鐵不成鋼。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那我們就以後看吧。」 彭伊楓端起酒杯說,「唐團長,各位,雖然說我們之間有分歧,有爭論,甚至還有前嫌,但是,我們再怎麼打也還是自己的兄弟之爭。現在已是抗日大局,我們在外面就已經聽說,在天茱山七十七軍部隊裡,以唐團長為首的一二五團,在抗日方面是決心最大、態度最強硬的部隊。為此,我們新進入天茱山參加抗日鬥爭的同志,把酒倒滿,誠心誠意地敬唐團長和一二五團各位長官一杯。說著就站了起來,親自動手,把一圈酒杯倒滿了。」 唐春秋有些發蒙,看著彭伊楓咕咚咕咚地倒酒,好像彭伊楓是主人而他是被請來的客。等彭伊楓倒完了酒,舉起酒杯往他的杯邊一碰,他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慌忙站了起來,說,「好好,彭先生,你說得好,是非曲直不是你我幾個人在這裡說得清楚的。有你們這些秀才約束霍瘸……啊,不,那個霍瘸子尊姓大名是……」 林用樹說,「霍英山。」 唐春秋說,「啊對,有你們這幾位文武兼備的幹才進入天茱山,輔佐霍英山,也是天茱山抗日軍民的一件幸事。歡迎諸位,乾杯!」 說完,一仰脖子,居然喝光了。 在唐春秋的一再挽留下,彭伊楓等人在一二五團防區住了一夜。趁這個機會,彭伊楓做了兩件事,一是摸摸唐春秋的底,看看這位國軍上校抗日到底有多少底氣;二是摸摸一二五團部隊的底,看看士氣、裝備和戰術。這兩件事情都辦得不錯。至於部隊情況,因為友軍訪問,不便深入,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但是彭伊楓能感覺出來,一二五團士氣並不高,官兵的眼神有些閃爍遊移,裝備和軍需好像也差了一點。如此看來,霍英山的隊伍恐怕情況更糟。有了這個思想包袱,彭伊楓這一夜就沒有睡好,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老排長啊老排長,這些年你可真是不容易啊!」 彭伊楓的老排長就是霍英山。 想當年紅軍還在天茱山打遊擊的時候,正在縣城讀初中的彭伊楓跟著同學參加紅軍,因為年齡太小,分兵的時候別的班排長都不要,急得彭伊楓直哭。霍英山見了說,「個頭兒是小了點兒,打兩仗就長高了,這個兵給我吧。」後來彭伊楓就跟著霍英山,但是手裡沒有武器,平時給霍英山當勤務員,打個洗腳水點個煙什麼的,打仗的時候就像跟屁蟲一樣圍著霍英山,給他裝子彈,幫他擦大刀。高興的時候,霍英山就讓他放兩槍。 霍英山作戰勇敢是沒說的,但霍英山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愛學文化。紅軍到了陝北,霍英山當團長,彭伊楓在他手下當營長。形勢稍微穩定了,彭伊楓要求進入抗大學習,他勸老排長學文化,老排長把旱煙鍋往他腦袋上敲,笑呵呵地說,「世道上的文化就那麼一點點,你也學我也學,那還不給學完了?我不學了,省著給你學吧!」 哪想到後來就發生了那些事情呢? 那次霍英山離開陝北的時候,還托人到抗大跟彭伊楓說了,說是革命不要他了,革命讓他去管馬,他管不了,回老家種地去了。以後回到天茱山,別忘了去看看老排長。等彭伊楓接到口信趕到保衛局的「消毒班」,老排長人已經走了,鋪蓋卷子上還放著六塊大洋——他把組織上發給他的路費連同鋪蓋卷子一起留給革命了。 老排長性子硬啊! 三 這一夜王淩霄的心情也很不平靜。 對於陸安州這塊土地,王淩霄並不陌生。過了金剛山,從豫南一路東進,陸安州迎面逼近,埋藏在王淩霄心底的隱痛也就一點一點地被激活了。 天還是那片天,水還是那片水,人卻不是那個不知愁滋味的少女了。一晃將近十年過去了。 十年前她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姐,是一個生活在書香門第的千金。父親從英國留學歸來,是蘇州城內首屈一指的外科醫生,不僅民眾擁戴,當地的官僚階層也非常尊重他。但那時候王淩霄不知道,父親已經是一名共產主義的信仰者了。 有一年春天,家裡來了一位年輕人,一口皖西話,常常跟父親早出晚歸。那個年輕人給十七歲的王淩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在此之前她被禮教約束,除了在省城的女子學校讀書,很少有同外人、尤其是異性接觸的機會。皖西來的年輕人身著那個時代城裡流行的無領學生裝,儀錶堂堂,不苟言笑,多數時候都在緊抿著嘴唇,配著豐滿而前翹的下巴,給人一種堅強和自信的感覺。但是不久王淩霄發現,這個年輕人並不是一味地沉默寡言。那時候已經有消息不斷傳來,日軍覬覦中國的東三省,要在那裡建立所謂的「滿洲國」。有一次幾個同學約王淩霄一起到城外去,說是踏青。王淩霄信以為真,就跟著去了。沒想到在一個小鎮上與他邂逅,這才知道,這個經常出入自己家的年輕人,竟然是一個「赤匪」。 那天在蘇州城外的一個小鎮上,秘密集結著從上海、南京和廬州來的學生,大約有二百多人的樣子。王淩霄和同學們簇擁著擠進人群,起先她還沒有認出來那個穿著紅軍軍裝的年輕人,遠遠看去,那人大約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樣子,中等身材,臉上略有點絡腮鬍子,膚色微黑,這就把雙眼襯托得非常明亮。那人站在凳子上演講,操著帶有江淮口音的京腔,聲調緩慢而凝重,儒雅中暗含著粗獷,激昂中滲透著悲壯。他的手掌是張開的,說話的時候,手心向外推動、向上舉動,拳頭一攥一攥的。 他最初引起王淩霄注意的,就是這個奇特的手勢。他打著這樣的手勢,晃動著拳頭,一遍一遍地說,「國家者人民的國家,天下者人民的天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將不國,何以為家!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熱血青年們,讓我們起來,起來,去戰鬥!為了我們民族的復興,為了幾千年文明的承接延續,讓我們這一代人挺身而出,勇敢戰鬥!我們保衛我們的國家,不等於是保衛朝廷,也不是保衛軍閥專制政府,我們是保衛我們自己的國土,保衛我們自己的家園!朝廷是靠不住的,軍閥也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我們自己築起血肉長城,抵禦外侮,洗刷內政,才能使我們的國家發展、進步、強大!」 王淩霄後來終於認出來了,她看清了他的嚴峻的下巴,儘管那上面已經蒙上了一層鬍鬚。這個人就是經常跟她的父親早出晚歸四處奔波的皖西客人沈先生,動態的他和靜態的他幾乎判若兩人。王淩霄這時候也就似乎明白了,為什麼專學西醫的父親,讓人採購了那麼多中草藥;也難怪有人傳說,醫院的中西藥材、藥品和器械,不斷地流向西部地區。 那一次,進入王淩霄的耳朵裡,最多的那句話便是「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沈先生一遍一遍地說,「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要用自己的熱血醫治民族的痼疾。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要用自己的肩膀負起民族責任。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難道我們能眼看著國土淪喪、寶藏流失、人民受辱?不能!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也就是我們熱血春秋慷慨赴死的時候。青年同胞們,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讓我們起來起來起來,迎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 他的拳頭高舉,在空中像一個榔頭。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