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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行色(3)


   天山

  天山大氣磅礴,大刀闊斧。

  一個國畫家到新疆來畫天山,可以說是毫無辦法。所有一切皴法,大小斧劈、披麻、解索、牛毛、豆瓣,統統用不上。天山風化層很厚,石骨深藏在砂礫泥土之中,表面平平渾渾,不見棱角。一個大山頭,只有陰陽明暗幾個面,沒有任何瑣碎的筆觸。

  天山無奇峰,無陡壁懸崖,無流泉瀑布,無亭臺樓閣,而且沒有一棵樹,——樹都在"山裡"。畫國畫者以樹為山之目,天山無樹,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褐色的光禿禿的裸露的幹山,國畫家沒了轍了!

  自烏魯木齊至伊犁,無處不見天山。天山綿延不絕,無盡無休,其長不知幾千里也。

  天山是雄偉的。

  早發烏蘇望天山

  蒼蒼浮紫氣,

  天山真雄偉。

  陵穀分陰陽,

  不假皴擦美。

  初陽照積雪,

  色如胭脂水。

  往霍爾果斯途中望天山

  天山在天上,

  沒在白雲間。

  色與雲相似,

  微露數峰巔。

  只從藍襞褶,

  遙知這是山。

  伊犁聞鳩

  到伊犁,行裝甫卸,正洗著臉,聽見斑鳩叫: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這引動了我的一點鄉情。

  我有很多年沒有聽見斑鳩叫了。

  我的家鄉是有很多斑鳩的。我家的荒廢的後園的一棵樹上,住著一對斑鳩。"天將雨,鳩喚婦",到了濃陰將雨的天氣,就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急切:

  "鵓鴣鴣,鵓鴣鴣,鵓鴣鴣……"

  斑鳩在叫他的媳婦哩。

  到了積雨將晴,又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懶散: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單聲叫雨,雙聲叫晴。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咕",這是媳婦在應答。

  是不是這樣呢?我一直沒有踏著掛著雨珠的青草去循聲觀察過。然而憑著鳩聲的單雙以占陰晴,似乎很靈驗。我小時常常在將雨或將晴的天氣裡,諦聽著鳴鳩,心裡又快樂又憂愁,淒淒涼涼的,淒涼得那麼甜美。

  我的童年的鳩聲啊。

  昆明似乎應該有斑鳩,然而我沒有聽鳩的印象。

  上海沒有斑鳩。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沒有聽過斑鳩叫。

  張家口沒有斑鳩。

  我在伊犁,在祖國的西北邊疆,聽見斑鳩叫了。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伊犁的鳩聲似乎比我的故鄉的要低沉一些,蒼老一些。

  有鳩聲處,必多雨,且多大樹。鳴鳩多藏於深樹間。伊犁多雨。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的雨多的地方。伊犁的樹很多。我所住的伊犁賓館,原是蘇聯領事館,大樹很多,青皮楊多合抱者。

  伊犁很美。

  洪亮吉《伊犁記事詩》雲:

   鵓鴣啼處卻春風,

  宛與江南氣候同。

   注意到伊犁的鳩聲的,不是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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