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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四海的黃昏(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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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湖居就是這樣一個客棧。這家客棧的生意很好,為同行所豔羨。人們說,這是因為五湖居有一塊活招牌,就是這家的掌櫃的內眷,外號叫貂蟬。叫她貂蟬,一是因為她長得俊俏;二是因為她丈夫比她大得太多。她二十四五,丈夫已經五十大幾,儼然是個董卓。這董卓的肚臍可點不得燈,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是個癆病胎子。除了天氣好的時候,他起來坐坐,平常老是在後面一個小單間裡躺著。棧裡的大小事務,就都是貂蟬一個人張羅著。其實也沒有多少事。客人來了,登店簿,收押金,開房門;客人走時,算房錢,退押金,收鑰匙。她識字,能寫會算,這些事都在行。泡茶。灌水、掃地、抹桌子遊客人跑腿買東西,這些事有一個老店夥和一個小孩子支應,她用不著管。春夏天長,她成天坐在門邊的一張!日躺椅上嗑瓜子,有時輕輕地哼著小調: 一把扇子七寸長, 一個人扇風—人涼……或拿一面鏡子,用一把小鑷子對著鏡子挾眉毛。覺得門前有人走過,就放下鏡子看一眼,似有情,又似無意。 街上人對這個女店主頗有議論。有人說,她是可以陪宿的,還說過夜的錢和房錢一塊結算,賬單上寫得明明白白:房金多少,陪宿幾次。有人說:「別瞎說!你嘴上留德。人家也怪難為,嫁了個癆病殼子,說不定到現在還是個黃花閨女!」 這且不言。卻說王四海一住進五湖居,下午就在全城的通衢要道,熱鬧市口貼了很多海報。打武賣藝的貼海報,這也少有。海報的全文上一行是:「曆下王四海獻藝」;下行小字:「每日下午承志橋」。語意頗似《老殘遊記》白妞黑妞說書的招貼。大抵齊魯人情古樸,文風也簡練如此。 第二天,王四海拿了名片到處拜客。這在縣城,也是頗為新鮮的事。商會會長、重要的錢莊、布店、染坊、藥鋪,他都投了片子,進去說了幾句話,無非是:「初到寶地,請多關照。」隨即留下一份紅帖。憑帖人場,可以免費。他的名片上印的是: 南北武術力勝牯牛 大力士王四海 山東濟南 他到德壽堂藥鋪特別找管事的蘇先生多談了一會。原來王四海除了「獻藝」,還賣膏藥。熬膏藥需要膏藥(黍離)子,——這東西有的地方叫做「膏藥粘」,狀如瀝青,是一切膏藥之母。敘談結果,德壽堂的管事同意八折優惠,先貨後款——可以賒帳。王四海當即留下十多張紅帖。 至於他給女店主送去幾份請帖,自不待說。 王四海獻藝的頭幾天,真是萬人空巷。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王四海的這個武術班子,都姓王,都是叔伯兄弟,侄兒侄女。他們走南闖北,搭過很多班社,走過很多碼頭。大概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到過的地方,他們也都到過。他們在上海大世界、南京夫子廟、漢口民眾樂園、蘇州玄妙觀,都表演過。他們原來在一個相當大的馬戲雜技團,後來這個雜技團散了,方由王四海帶著,來跑小碼頭。 鑼鼓聲緊張熱烈。虎音大鑼,高腔南堂鼓,聽著就不一樣。老遠就看見鐵腳高杆上飄著四面大旗,紅字黑字,繡得分明:「以武會友」、「南北武術」、「力勝牯牛」、「祖傳膏藥」。場子也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在土地上用鑼槌棒畫一個圓圈就算事,而是有一圈深灰色的帆布帷子。人門一次收費,中場不再零打錢。這氣派就很「高尚」。 玩藝也很地道。真刀真槍,真功夫,很乾淨,很漂亮,很文明,——沒有一點野蠻、恐怖、殘忍。 彪形大漢、精幹青年、小小子、小姑娘,依次表演。或單人,或對打。三節棍、九節鞭、雙手帶單刀破花槍、雙刀進槍、九節鞭破三節棍…… 掌聲,叫好。 王四海在前面表演了兩個節目:護手鉤對單刀、花槍,單人猴拳。他這猴拳是南派。服裝就很攝人。一身白。下邊是白綢肥腿大襠的燈籠褲,上身是白緊身衣,腰系白鋼大扣的寬皮帶,脈門上戴著兩個黑皮護腕,護腕上兩圈雪亮的泡釘。果是身手矯健,狀如猿猴。他這猴拳是帶叫喚的,當他尖聲長嘯時,尤顯得猴氣十足。到他手搭涼棚,東張西望,或縮頸曲爪搔癢時,周圍就發出讚賞的笑聲。——自從王四海來了後,原來在曠場上踢皮球的皮孩子就都一邊走路,一邊模仿他的猴頭猴腦的動作,尖聲長嘯。 猴拳打完,彪形大漢和精幹青年就賣一氣膏藥。一搭一檔,一問一答。他們的膏藥,就像上海的黃楚九大藥房的「百靈機」一樣,「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什麼病都治:五癆七傷、筋骨疼痛、四肢麻木、半身不遂、膨脹噎嗝、吐血流紅、對口搭背、無名腫毒、夢遺盜汗、小便頻數……甚至腎囊陰濕都能包好。 「那位說了,我這是臊襠——」 「對,俺的性大!」 「恁要是這麼說,可就把自己的病耽誤了!」 「這是病?」 「這是陽弱陰虛,腎不養水!」 「這是腎虧?!」 「對了!一天兩天不要緊。一月兩月也不要緊。一年兩年,可就壞了事了!」 「壞了啥事?」 「妨礙恁生兒育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全憑一句話,提醒懵懂人。買幾帖試試!」 「能見效?」 「能見效!一帖見好,兩帖去病,三帖除根!三帖之後,包管恁身強力壯,就跟王四海似的,能跟水牛摔跤。買兩帖,買兩帖。不多賣!就這二三十張膏藥,賣完了請看王四海力勝牯牛,——跟水牛摔跤!」 這兩位繞場走了幾圈,人們因為等著看王四海和水牛摔跤,膏藥也不算太貴,而且膏藥(黍離)烏黑發亮,非同尋常,疑若有效,不大一會,也就賣完了。這時一個夥計已經把水牛牽到場地當中。 王四海再次上場,換了一身裝束,鬥牛士不像鬥牛士,摔跤手不像摔跤手。只見他上身穿了一件黑大絨的褡膊,上繡金花,下身穿了一條紫紅庫緞的褲子,足登黑羊皮軟靴。上場來,雙手抱拳,作了一個羅因揖,隨即走向水牛,雙手扳住牛犄角,渾身使勁。牛也不瓤,它挺著犄角往前頂,差一點把王四海頂出場外。王四海雙腳一跺,釘在地上,牛頂不動他了。等王四海拿出手來,拉了一個山膀,再度攥住牛角,水牛又拼命往後退,好賴不讓王四海把它扳倒。王四海把牛拽到場中,運了運氣。當他又一次抓到牛角時,這水牯牛猛一揚頭,把王四海扔出去好遠。王四海並沒有摔倒在地,而是就勢翻了一串小翻,身輕如燕,落地無聲。 「好!」 王四海繞場一周,又運了運氣。老牛也哞哞地叫了幾聲。 正在這牛頗為得意的時候,王四海突然從它的背後竄到前面,手扳牛角,用盡兩膀神力,大喝一聲:「嗨咿!」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吭騰」一聲,水牛已被摔翻在地。 「好!!」 全場爆發出炸雷一樣的喝彩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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