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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驕陽(3)


  「您等等!他到底是誰呀?」

  「他後來出了大名,是個作家,他,就是老舍呀!」張百順問:「老舍是誰?」

  劉寶利說:「老舍您都不知道?瞧過《駝駱祥子》沒有?」

  「匣子裡聽過。好!是寫拉洋車的。祥子,我認識。——『駱駝祥子』嘛!」

  「您認識?不能吧!這是把好些拉洋車的擱一塊堆兒,搏巴搏巴,捏出來的。」

  「唔!不對!祥子,拉車的誰不知道!他和虎妞結婚,我還隨了份子。」

  「您八成是做夢了吧?」

  「做夢?——許是。歲數大了,真事、夢景,常往一塊摻和。——他還寫過什麼?」

  「《龍鬚溝》哇!」

  「《龍鬚溝》,瞧過,瞧過!電影!程瘋子、娘子、二妞……這不是金魚池,這就是咱這德勝門豁口!太真了!太真了,就叫人掉淚。」

  「您還沒睢過《茶館》哪!太棒了!王利發!『硬硬朗朗的,我硬硬朗朗地幹什麼?』我心裡這酸呀!」

  「合著這位老舍他淨寫賣力氣的、耍手藝的、做小買賣的。苦哈哈、命窮人?」

  「那沒錯!」

  「那他是個好人!」

  「沒錯!」

  劉寶利說:「這麼個人,我看他本心是想說共產黨好啊!」「沒錯!」

  劉寶利看著死者:

  「我認出來了!在孔廟挨打的,就有他!您瞧,腦袋上還有傷,身上淨是血嘎巴!——我真不明白。這麼個人,舊社會能容得他,怎麼咱這新社會倒容不得他呢?」

  顧止庵說:「『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這大概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張百順了兩根柳條,在老舍的臉上搖晃著,怕有蒼蠅

  「他從昨兒早起就坐在這張椅子上,心裡來回來去,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哪!」

  「『千古艱難唯一死』呀!」

  張百順問:「這市文聯主席夠個什麼爵位?」

  「要在前清,這相當個翰林院大學士。」

  「那幹嗎要走了這條路呢?忍過一陣肚子疼!這秋老虎雖毒,它不也有涼快的時候不?」

  顧止庵環顧左右,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士可殺,而不可辱』啊!」

  劉寶利說:「我去找張席,給他蓋上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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