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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花·鶴和鬼火(2)


  春天,葦蕩子裡有很多蝌蚪,忙忙碌碌地甩著小尾巴。很快,就變成了小蛤蟆。小蛤蟆每天早上橫過石頭路亂蹦。你們幹嘛亂蹦,不好老實呆著嗎?小蛤蟆很快就成了大蛤蟆,咕呱亂叫!

  走完石頭路,是傅公橋。從東門流過來的護城河往北,從北城流過來的護城河往東,在這裡匯合,流入澄子河。傅公僑正跨在匯流的河上。這是一座洋松木橋。兩根橋樑,上面橫鋪著立著的洋松木的扁方子,用巨大的鐵螺絲固定在橋樑上。洋松扁方並不密接,每兩方之間留著和扁方寬度相等的空隙。從橋上過,可以看見水從下面流。有時一團青草,一片破蘆席片順水漂過來,也看得見它們從橋下悠悠地漂過去。

  李小龍從初一讀到初二了,來來回回從橋上過,他已經過了多少次了?

  為什麼叫做傅公橋?傅公是誰?誰也不知道。

  過了傅公橋,是一條很寬很平的大路,當地人把它叫做「馬路」。走在這樣很寬很平的大路上,是很痛快的,很舒服的。馬路東,是一大片農田。這是「學田」。這片田因為可以直接從護城河引水灌溉,所以莊稼長得特別的好,每年的收成都是別處的田地比不了的。

  李小龍看見過割稻子。看見過種麥子。春天,他愛下了馬路,從麥子地裡走,一直走到東門口。麥子還沒有「起身」的時候,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麥子一天一天長高了。他掰下幾粒青麥子,搓去外皮,放進嘴裡嚼。他一輩子記得青麥子的清香甘美的味道。他看見過割麥子。看見過插秧。插秧是個大喜的日子,好比是娶媳婦,聘閨女。插秧的人總是精精神神的,脾氣也特別溫和。又忙碌,又從容,凡事有條有理。他們的眼睛裡流動著對於糧食和土地的脈脈的深情。一天又一天,哈,稻子長得齊李小龍的腰了。不論是麥子,是稻子,挨著馬路的地邊的一排長得特別好。總有幾叢長得又高又壯,比周圍的稻麥高出好些。李小龍想,這大概是由於過路的行人曾經對著它撒過尿。小風吹著豐盛的莊稼的綠葉,沙沙地響,像一首遙遠的、溫柔的歌。李小龍在歌裡輕快地走著……李小龍有時挨著莊稼地走,有時挨著河沿走。河對岸是一帶黑黑的城牆,城牆垛子一個、一個、一個,整齊地排列著。城牆外面,有一溜荒地,長了好些狗尾巴草、紮蓬、蒼耳和風播下來的旅生的蘆秫。草叢裡一定有很多蟈蟈,蟈蟈把它們的吵鬧聲音都送到河這邊來了。下面,是護城河。隨著上游水閘的啟閉,河水有時大,有時小;有時急,有時慢。水急的時候,挨著岸邊的水會倒流回去,李小龍覺得很奇怪。過路的大人告訴他:這叫「回溜」。水是從運河裡流下來的,是渾水,顏色黃黃的。黑黑的城牆,碧綠的田地,白白的馬路,黃黃的河水。去年冬天,有一天,下大雪,李小龍一大早上學去,他發現河水是紅顏色的!很紅很紅,紅得像玫瑰花。李小龍想:也許是雪把河變紅了。雪那樣厚,雪把什麼都蓋成一片白,於是襯得河水是紅的了。也許是河水自己這一天發紅了。他捉摸不透。但是他千真萬確看見了一條紅水河。雪地上還沒有人走過,李小龍獨自一人,踏著積雪,他的腳踩得積雪咯吱咯吱地響。雪白雪白的原野上流著一條玫瑰紅色的河,那樣單純,那樣鮮明而奇特,這種景色,李小龍從來沒有看見過,以後也沒有看見過。

  有一天早晨,李小龍看到一隻鶴。秋天了,莊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樹葉落了,蘆葦都黃了,蘆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闊了。空氣非常涼爽。天空淡藍淡藍的,淡得像水。李小龍一抬頭,看見天上飛著一隻東西。鶴!他立刻知道,這是一隻鶴。李小龍沒有見過真的鶴,他只在畫裡見過,他自己還畫過。不過,這的的確確是一隻鶴。真奇怪,怎麼會有一隻鶴呢?這一帶從來沒有人家養過一隻鶴,更不用說是野鶴了。然而這真是一隻鶴呀!鶴沿著北邊城牆的上空往東飛去。飛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兩隻長腿伸在後面。李小龍看得很清楚,清楚極了!李小龍看得呆了。鶴是那樣美,又教人覺得很淒涼。

  鶴慢慢地飛著,飛過傅公橋的上空,漸漸地飛遠了。李小龍癡立在橋上。

  李小龍多少年還忘不了那天的印象,忘不了那種難遇的淒涼的美,那只神秘的孤鶴。

  李小龍後來長大了,到了很多地方,看到過很多鶴。不,這都不是李小龍的那只鶴。

  世界上的詩人們,你們能找到李小龍的鶴麼?

  李小龍放學回家晚了。教圖畫手工的張先生給了他一個任務,讓他刻一副竹子的對聯。對聯不大,只有三尺高。選一段好毛竹,一剖為二,刳去竹節,用砂紙和竹節草打磨光滑了,這就是一副對子。聯文是很平常的:

  惜花春起早
  愛月夜眠遲

  字是請善因寺的和尚石橋寫的,寫的是石鼓。因為李小龍上初一的時候就在家跟父親學刻圖章,已經刻了一年,張先生知道他懂得一點篆書的筆意,才把這副對子交給他刻。刻起來並不費事,把字的筆劃的邊廓刻深,再用刀把邊線之間的竹皮鏟平,見到「二青」就行了。不過竹皮很滑,竹面又是圓的,需要手勁。張先生怕他帶來帶去,把竹皮上墨書的字蹭模糊了,教他就在他的畫室裡刻。張先生的畫室在一個小樓上。小樓在學校東北角,是贊化宮的遺物,原來大概是供呂洞賓的,很舊了。樓的三面都是紫竹,——紫竹城裡別處極少見,學生習慣就把這座樓叫成「紫竹樓」。李小龍每天下課後,上樓來刻一個字,刻完回家。已經刻了一個多星期了。這天就剩下「眠遲」兩個字了,心想一氣刻完了得了,明天好填上石綠掛起來看看,就貪刻了一會。偏偏石鼓文體的「遲」字筆劃又多,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刻完了「遲」字的「走之」,揉揉眼睛,一看:呀,天都黑了!而且聽到隱隱的雷聲——要下雨了:趕緊走。他背起書包直奔東門。出了東門,聽到東門外鐵板橋下轟鳴震耳的水聲,他有點猶豫了。

  東門外是刑場(後來李小龍到過很多地方,發現別處的刑場都在西門外。按中國的傳統觀念,西方主殺,不知道本縣的刑場為什麼在東門外)。對著東門不遠,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現在還有一些淺淺的圓坑,據說當初殺人就是讓犯人跪在坑裡,由背後向第三個頸椎的接縫處切一刀。現在不興殺頭了,槍斃犯人——當地叫做「銃人」,還是在這裡。李小龍的同學有時上著課,聽到街上拉長音的淒慘的號聲,就知道要銃人了。他們下了課趕去看,有時能看到屍首,有時看到地下一攤血。東門橋是全縣唯一的一座鐵板橋。橋下有閘。橋南橋北水位落差很大,河水傾跌下來,聲音很嚇人。當地人把這座橋叫做掉魂橋,說是臨刑的犯人到了橋上,聽到水聲,魂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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