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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行色(2)


  一個國畫家到新疆來畫天山,可以說是毫無辦法。所有一切皴法,大小斧劈、披麻、解索、牛毛、豆瓣,統統用不上。天山風化層很厚,石骨深藏在砂礫泥土之中,表面平平渾渾,不見棱角。一個大山頭,只有陰陽明暗幾個面,沒有任何瑣碎的筆觸。

  天山無奇峰,無陡壁懸崖,無流泉瀑布,無亭臺樓閣,而且沒有一棵樹,——樹都在「山裡」。畫國畫者以樹為山之目,天山無樹,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褐色的光禿禿的裸露的幹山,國畫家沒了轍了!

  自烏魯木齊至伊犁,無處不見天山。天山綿延不絕,無盡無休,其長不知幾千里也。

  天山是雄偉的。

  早發烏蘇望天山

  蒼蒼浮紫氣,

  天山真雄偉。

  陵穀分陰陽,

  不假皴擦美。

  初陽照積雪,

  色如胭脂水。

  往霍爾果斯途中望天山天山在天上,

  沒在白雲間。

  色與雲相似,

  微露數峰巔。

  只從藍襞褶,

  遙知這是山。

  伊犁聞鳩

  到伊犁,行裝甫卸,正洗著臉,聽見斑鳩叫:「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這引動了我的一點鄉情。

  我有很多年沒有聽見斑鳩叫了。

  我的家鄉是有很多斑鳩的。我家的荒廢的後園的一棵樹上,住著一對斑鳩。「天將雨,鳩喚婦」,到了濃陰將雨的天氣,就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急切:「鵓鴣鴣,鵓鴣鴣,鵓鴣鴣……」

  斑鳩在叫他的媳婦哩。

  到了積雨將晴,又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懶散:「鵓鴣鴣,——咕!「鵓鴣鴣,——咕!」

  單聲叫雨,雙聲叫晴。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咕」,這是媳婦在應答。

  是不是這樣呢?我一直沒有踏著掛著雨珠的青草去循聲觀察過。然而憑著鳩聲的單雙以占陰晴,似乎很靈驗。我小時常常在將雨或將晴的天氣裡,諦聽著鳴鳩,心裡又快樂又憂愁,淒淒涼涼的,淒涼得那麼甜美。

  我的童年的鳩聲啊。

  昆明似乎應該有斑鳩,然而我沒有聽鳩的印象。

  上海沒有斑鳩。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沒有聽過斑鳩叫。

  張家口沒有斑鳩。

  我在伊犁,在祖國的西北邊疆,聽見斑鳩叫了。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伊犁的鳩聲似乎比我的故鄉的要低沉一些,蒼老一些。

  有鳩聲處,必多雨,且多大樹。鳴鳩多藏於深樹間。伊犁多雨。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的雨多的地方。伊犁的樹很多。我所住的伊犁賓館,原是蘇聯領事館,大樹很多,青皮楊多合抱者。

  伊犁很美。

  洪亮吉《伊犁記事詩》雲:鵓鴣啼處卻春風,宛如江南氣候同。

  注意到伊犁的鳩聲的,不是我一個人。

  伊犁河

  人間無水不朝東,伊犁河水向西流。

  河水顏色灰白,流勢不甚急,不緊不慢,湯湯洄洄,似若有所依戀。河下游,流入蘇聯境。

  在河邊小作盤桓。使我驚喜的是河邊長滿我所熟悉的水鄉的植物。蘆葦。蒲草。蒲草甚高,高過人頭。洪亮吉《天山客話》記雲:「惠遠城關帝廟後,頗有池台之勝,池中積蒲盈頃,遊魚百尾,蛙聲間之。」伊犁河岸之生長蒲草,是古已有之的事了。蒲葦旁邊,搖動著一串一串殷紅的水蓼花,儼然江南秋色。

  蹲在伊犁河邊撿小石子,起身時發覺腿上腳上有幾個地方奇癢,伊犁有蚊子!烏魯木齊沒有蚊子,新疆很多地方沒有蚊子,伊犁有蚊子,因為伊犁水多。水多是好事,咬兩下也值得。自來新疆,我才更深切地體會到水對於人的生活的重要性。

  幾乎每個人看到戈壁灘,都要發出這樣的感慨:這麼大的地,要是有水,能長多少糧食啊!

  伊犁河北岸為惠遠城。這是「總統伊犁一帶」的伊犁將軍的駐地,也是獲罪的「廢員」充軍的地方。充軍到伊犁,具體地說,就是到惠遠。伊犁是個大地名。

  惠遠有新老兩座城。老城建於乾隆二十七年,後為伊犁河水沖潰,廢。光緒八年,於舊城西北郊十五裡處建新城。

  我們到新城看了看。城是土城,——新疆的城都是土城,黃土版築而成,頗簡陋,想見是草草營建的。光緒年間,清廷的國力已經很不行了。將軍府遺址尚在,房屋已經翻蓋過,但大體規模還看得出來。照例是個大衙門的派頭,大堂、二堂、花廳,還有個供將軍下棋飲酒的亭子。兩側各有一溜耳房,這便是「廢員」們辦事的地方。將軍府下設六個處,「廢員」們都須分發在各處效力。現在的房屋有些地方還保留當初的材料。木料都不甚粗大。有的地方還看得到當初的彩畫遺跡,都很粗率。

  新城沒有多少看頭,使人感慨興亡,早生華髮的是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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